我的衣食住行(1 / 3)

不能做典座、飯頭,

一直覺得是這一生的遺憾。

就如同順治皇帝說的:

“我本西方一衲子,不幸生在帝王家”,

我也有這種感歎:

“我本願做飯頭師,不幸現在做大師。”

在我認為,能夠把飯煮得不硬、不爛,

讓人吃出飯的美味,這是做一個廚師、

典座的人,應該一致努力的目標。

就是各種蔬食的烹調,也要有鹹淡、

香脆、熟爛,再加上五味調和,

素食也能展現百味香。做菜的刀工、火候、配料,

都是需要“一理通,萬理徹”。

人在世間上生活,民生問題最重要;所謂民生問題,就是衣食住行。

說到衣食住行,指的是生活上的日用。我個人對於自己的衣食住行,應該說是用得最少,但也是擁有最豐沃的。回憶往事,衣食住行的因緣,確實也影響了我的人生。

在俗家的兄弟排行中,我是老二,大哥穿的都是新衣服,他穿過、剩下來的就由我來穿;我穿壞了,弟弟又有新衣服;隻有我可憐的老二,沒有穿過新衣服。出家以後,十年參學的歲月中,我也沒有穿過新衣服,因為我上麵有師兄,師父把師兄不用、不穿的衣服都留給我穿。

穿衣是如此,吃飯也是如此。出家前,在家庭裏都是大人先吃,吃過了才輪到我們小孩子吃。出家以後,因為我的個性喜歡服務,在青年參學期間,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當行堂(在齋堂裏為人添飯菜、服務的行者)。當行堂,要替人添飯添菜,等大家吃完了,才會輪到行堂吃飯,也就是吃第二輪。

說到住,在六十歲以前,我睡過地鋪、睡過廣單(通鋪)、睡過雙層上下鋪、睡過草皮、睡過地磚,甚至睡過監獄等等。

講到行,我這一生當中,兩條腿是讓我用得最多的交通工具。到了老年,才坐輪椅讓它休息。靠輪椅代步的老年,別有一番人生的體會。

以上,就是我一生當中衣食住行的概略。接下來就讓我仔細地一一道來。

人的一生當中,童年是最喜歡穿新衣服的時候了。可憐我的人生,從小就沒有那樣的福德因緣。我的每件衣服,可以說沒有一件是不經過補丁的。有時候,覺得穿了補丁的衣服真是羞於見人,就躲在家裏不出去。除了偶爾出去和其他的兒童玩遊戲,兒童之間誰也不會笑誰,因為窮苦的鄉村都是窮苦人家,他們身上穿的衣服,也不見得比我好到哪裏去。

我記得一九三六年七月,我過十歲生日的前一天,我母親還是體貼我,為我做了一套新衣服,給我隔天慶祝生日。那一天晚上,我就把新衣服擺在我的枕頭邊上,心裏想,明天早上起來就可以換上新的衣服了。但是在鄉村裏蚊蟲多,到處肆虐得厲害,我就點了蚊香,大約有一米多長。小孩子不懂,我就把它擺到衣服的上麵,蚊香一直燃燒,到最後把衣服都燒起來了,一直燒到肩膀我才驚醒過來,大叫:“失火了!失火了!”當然,大人很快就把火撲滅了,可是我的新衣服也隨著這場火災泡湯了。

我也不敢怨恨大人們,總覺得是自己的福氣不夠,眼看天亮就有新衣服穿了,但是新衣服還沒有穿上身,它的命運就宣告死亡了。

我十二歲出家,因為太過倉促,我的身材又小,師父說:“把我的衣服稍微改造一下,你就可以穿了。”記得出家那一天,我穿的就是師父改造過的一套灰色褂褲、灰色長衫。過了沒幾天,師兄弟又把他舊的、穿不下的一套褂褲和一套長衫送給我,說:“這個給你換洗。”我的出家新生活、新人生還是從穿舊衣、舊褲開始,沒有新的感覺。

奇怪的是,師父、師兄弟給我衣服的時候,這些衣物都還蠻好的,但是我穿不了幾天就破爛了。我心裏一直覺得很慚愧:同樣的衣服,別人穿都沒有壞,為什麼我穿不了幾天就壞了呢?因此,常常責備自己真是沒有福德因緣。

過了幾年,我慢慢長大了,我們的得戒和尚——若舜老和尚過世後,他留下一些衣服,我的師父很慈悲,選了一件伽藍褂(中褂)給我,這件衣服陪伴我五六年都沒有壞,可見這件衣服的衣料很好。

及至一九四六年,太虛大師開辦“中國佛教會”會務人員訓練班,我也報名參加,但是他們規定參加者一定要穿新僧裝,我沒有錢做新僧裝,也無從告貸,更無法請別人幫忙,心中非常焦急,心想為了一件新僧裝不能參加,這是終生的遺憾啊!正在此時,有一個同學穿了新僧裝不合身,他不要。我站在旁邊,也不敢開口,還是別的同學幫我說話:“你就送給今覺(星雲)吧!”我的運氣很好,就因為這件衣服而能參加訓練班了。

二十歲的那一年,我實在沒有衣服可以換洗了,因為身上長了膿屙瘡,隻要衣服一脫下來,就等於肉上的皮也隨著衣服撕扯下來,皮膚都黏到衣服的內麵了,全身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後來雖然我的膿屙瘡治好了,但是再穿上這些衣服又會再複發,像是細菌傳染一樣,後來他們就叫我不要再穿這件衣服了,應該把它燒毀。話說得這麼簡單,我把衣服燒毀了,以後沒有衣服穿,就等於沒有房屋住了,我的靈魂、我的肉體又依附在哪裏呢?

不得已,我向師父求救,師父說:“你過二十歲時,我就做一套夏天和冬天的衣服給你。”因為那時候生日還沒有過,一聽到有冬天的衣服,心裏想:“今年可以過一個好寒冬了。”但是,那個嚴寒的冬天,我的朋友弘度法師身上隻有單薄的夏衣,我想到朋友之間要有解衣推食的情誼,就把這件冬天的棉襖送給弘度學長。他不肯接受,一直問:“你呢?你呢?”我說:“我還有一件。”他才肯接受。我這一年的冬天也就可想而知,得與嚴寒奮鬥了。

還好我有一個短期出家的師弟,他有衣單,但是他不出家,堅持還俗去了,那時候他留下一些才穿不久的衣服給我,於是我好幾年的歲月,都是靠這幾件衣服生活了。

有人說:“貧窮難以大方”。這句話不見得如此。我離開鎮江焦山佛學院的時候,雖然沒有什麼好東西,但是我很大方,毫不吝嗇地就說:“我的文具、書籍等東西,哪位同學需要,我都送給你們吧!我要回到我的祖庭大覺寺去了。”全身隻剩一件長衫我就回到祖庭,連海青、袈裟也都沒有了,師父還責怪我說:“你連你的飯碗都不要了?”我才知道:“喔,原來我還是應該保留一些東西的。”

我在白塔小學做校長時,我有了錢,就做了好幾套衣服。接下來,我又到南京華藏寺擔任短期的住持,因此又增加了不少的衣單。但是那個時候,時局動蕩不安,我要到台灣,於是又把所有圓的、方的衣單通通送人。圓的指的是“方袍圓領”,送給我的同學智勇法師;方的就是被單、枕頭,送給我那剛剛從江北逃難到江南的三弟李國民。我孑然一身,在沒有準備任何的換洗衣物下,就這樣子來到台灣。

所以我常說,一個出家人在一生當中,一定要有一次以上,把所有的東西舍去放棄;你要有一次、兩次這種體驗,才能對修行有所了解。

到了台灣後,經過台中寶覺寺,我的學長大同法師的妹妹覺道法師也是一位出家眾,托人送來三塊布料,給我和廣慈法師、宏慈法師一個人一塊。由於沒換洗衣物,身上僅有的衣物,又被夏天的西北雨淋濕,沒得換洗。於是,我就利用這塊布自己裁、自己做,才又有了換洗衣服。但是在這時候,我仍然沒有長衫可穿,後來在中壢圓光寺掛單時,做了功德佛事,分到一些錢就自己做了一件長衫,自覺還做得有模有樣。

一九五〇年,“一江山島戰役”爆發,普陀山的煮雲法師隨軍隊撤退到台灣,他到中壢圓光寺找我的時候,我問他:“你有帶衣單嗎?”他說:“沒有!”我就把身上唯一的一件長衫送給他。我不是慳吝的人,但是後來知道他帶了兩箱的東西放在基隆,是到中壢的時候沒有衣單,這樣他也把我的衣服拿去了,我心想,既然你有,又何必要我來為你錦上添花?你應該幫我雪中送炭才是啊!

台灣雖然位屬亞熱帶地區,我記得一九四九年冬天,有一次寒流來襲,我身上隻有一件單薄的短褂,實在不足以禦寒。那時候,妙果老和尚送我一件呢料的夾凳子(即厚的短襖),穿上它非常暖和。回想起來,在大陸嚴寒的冬天,有好多老人家都穿皮襖,我現在有了一件夾襖,雖然是舊的,但我非常的珍惜。可惜還是業障深重,一位大陸同來的法師,不知為了什麼事情不高興我,竟然把我的衣服撕了半邊,我隻好忍受下來。

之後,逐漸地,不斷有人送衣服給我,沒有衣服穿的窘境,就再也不成為我的問題了。

我在宜蘭的時候,郭愛、蕭碧霞師姑都做過好幾件衣服給我。可是我沒有皮箱,也沒有衣櫃,那時不知道要放在哪裏;我嫌東西太多成為累贅,二十八歲那一年,狠心花錢買了一個箱子,把所有的東西全放進去,我的東西就不至於亂放了。

其實在我心中,我一直覺得自己有很多衣服。像香港的蔣裁縫,曾經送我十件海青;澳大利亞的一位弟子,妙源法師的家人,送過我十條灰色的褲子。從此,也不知道衣服是新是舊。現在年老了,實在說,穿的衣服太多了。不過,因為我四十歲以後就不斷地發胖,從六十五公斤慢慢到現在九十六公斤,所以很多衣服我也穿不下,就經常說:“哪一位弟子有需要就拿去穿!”甚至有的衣物還沒有穿過,就已經分送給大家了。想到佛陀當初製戒,不準蓄積三衣缽具,就是要我們不可以長養貪心,我想這也是不無道理。

在我七十歲那年,溫哥華的一位弟子心慧法師做了一件袈裟送我,叫“萬佛祖衣”。這件衣服上繡了一萬尊彩色的佛像,我看了真是嚇了一跳。這件袈裟穿起來花花綠綠的,哪裏能見人?這不是莊嚴佛祖,反而是褻瀆佛祖。所以我搭了一次就不敢搭了。

溫哥華的心慧法師做了一件袈裟送給我,叫“萬佛祖衣”

雖說在古代,皇帝會賞賜袈裟給有德的出家人,表示尊崇禮敬。例如:大唐武則天賜給譯經高僧法朗大師紫袈裟,宋代理宗賜給臨濟宗師範禪師金襴僧衣,明太祖頒賜大遷和尚五爪金龍袈裟,甚至高麗國王也賜予永明延壽禪師袈裟等等。這就等於大清皇帝賞賜大臣黃馬褂一樣,擁有一件禦賜的袈裟,如同大臣有了黃馬褂,也會感到無比榮幸。不過,到了現代,我還是覺得像這樣的“萬佛祖衣”是不能隨便穿著,也不能隨便送人的。

在我年輕時,慈航法師曾一度推動出家人披搭南傳的袈裟。在他認為,台灣和印度一樣,都屬於熱帶地區,住在台灣,不著原始佛教時代的僧服怎麼說得過去?因此,隻要誰願意穿南傳袈裟的人,就送他一套。我並沒有表示過要不要,但他還是送我一套,我也穿了,他們還替我照了一張照片。那些袈裟在台灣穿著,也算是奇裝異服,後來我就再也沒有把它穿出去了。

至於穿著的鞋子,因為出家的時候,我的母親、姐姐,都經常做鞋子送給我,有時候一雙鞋子穿不到一個月就壞了,家裏也來不及供應。因此對於穿壞了的鞋子,就用厚紙板再墊起來,也能維持幾天。可以說,對於衣履的缺乏,我從不以為意。

說過了“衣”的因緣,接下來談飲食。

現在的年輕人隻要一提到做飯菜,就好像天難地難一樣,我倒想不通這道理是什麼。我自己生來就很喜歡煮飯、煮菜,有“典座”(即叢林中負責大眾齋粥之職稱)的性格,也自覺在烹調方麵無師自通。可惜我隻做過短期、客串的典座,如在焦山做過一年半的“菜頭”(即廚房裏負責司掌燒菜的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