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知秋,一芽曉春,冬去春來,萬物迎新。
08艇在矚目中走到了碼頭引橋處。在引橋南端處小房子下,編筐子的阿四老漢一早也來到自己了的上班工作位置,放下挑擔,從籮筐中拿出砍刀、小刀、剪子、外套白布棉花罩的暖水瓶、把在家裏已經剝離好的細竹條放在小竹椅邊,穿著幹淨整潔的棉衣坐在發黃油亮的小竹椅子上,精神煥發地與許多熟人打著招呼。
在他眼前走過的一列列隊伍,是他每天看慣了的場景,他所熟悉的許多麵孔雖然不能叫出名字,但不妨礙問安打招呼,他微笑地與每個與自己打招呼的人點點頭回回話,不時向大家問好。碼頭、部隊、港灣是他的景觀,小房子門前他編製竹筐是部隊官兵們的景觀。
昨晚,老莊熄燈前才剛把自己的領章帽徽從軍裝上摘掉,比其他退役的老兵遲了兩周。他曾也主動拿下過軍衣上自己心愛的紅領章紅帽徽,但沒幾天自己又恢複了。實在是不到最後不肯摘呀,他舍不得拿下它們,已經習慣多年的容貌了。沒有這三處紅色的點綴,一身海軍呢披掛的自己就像一隻沒有龍頭馬鞍的戰馬,沒有毛發的雄獅,禿鷲一般失去了大半應有的高傲英姿。
老莊是這麼理解的,他很舍不得褪下戰袍上的威武標誌,軍裝沒有帽徽領章太難看了,除非自己是斯大林可以身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示眾,不過那是下八輩子再去想的事情了。
“大個子,你怎麼今天沒帶帽徽領章呀,不是要複員回家了吧?”編筐阿四笑著好奇地問老莊。老莊已經走到他身前,被這突然的問話驚醒一般,老莊正腦子裏回放這兩天發生過的事情。
“四叔早呀!是呀我明天就開路回家了,就要見不到你和你的編筐了。咱們要告別了,你多保重呀。”
“那今天還來碼頭呀,你可真是一個好戰士呀!祝你回家找份好工作,找個好媳婦啊,將來如果你當了大官別忘了來看看你四叔啊,哈哈哈哈哈”
“沒問題的,30年後混出了模樣來看你啊,那時候在這兒坐著的是你兒子吧?但願那時候他帶我到你家裏去,我給你帶一箱中華煙,幾瓶茅台酒,在你家裏擺一把龍門陣吧,哈哈哈哈哈”
“我兒子哪會幹我這苦活呀,他可別接我的班。好呀,你那時候就到我墳頭上去給我燒燒香吧,這裏不會找到我了。30年後我都快八十歲啦,指不上嘍。”
“你身子骨這麼硬朗,人緣這麼好,活到九十九沒問題,照樣見到路過的小娘逼眉飛色舞呀,哈哈哈哈哈”
“好的,大叔我謝謝你的吉言啦,哈哈哈哈哈”
老莊剛才在路上腦子裏回放的節目是前幾天的事情。
出乎老莊意料,在08艇黨支部召開黨員會議發展老莊入黨之前,政委老楊特意安排了07艇的指導員與他說談話,溝通了許多思想認識。
兩個穿著呢大衣、豎起衣領、呢麵料棉帽放下棉耳朵的官兵,在瑟瑟早春寒風中,踱步在營區的海堤上,來來回回五六趟。
老莊慷慨激揚,把小到對本艇支部的看法,對自己的評價和對本艇某些人的想法;大到對中隊、大隊、乃至國家;前至父輩跟隨共產黨打江山,英勇乘著木帆船帶兵渡江南下;後至自己東海六載軍旅不易,以至於自己的世界觀鋪天蓋地統統憤憤然說了個遍。
他端著個一副老兵架子,來了個高度聖賢曆史總結性的全麵陳述,即使後來凍得牙關發抖發聲微顫,仍不失為發音鏗鏘有力,語調跌宕起伏,賽過老政委脫稿精彩演講數倍,口如懸河,抑揚頓挫。
可惜沒有廣大聽眾,老莊邊說邊用手絹擦鼻涕,嘴中熱氣,手足冰涼。
老莊本以為這是一次臨別前,組織找自己畫句號。組織上知道自己有委屈,有意安排便於當裁判的07艇指導員來找自己,他將要對自己六年來的工作進行一次評說,之後可以很中立地勸解自己不要計較,要服從安排,將來繼續努力之類。
這幫家夥無非是讓自己吐吐苦水罷了,來點安慰,塞一塊水果糖。
沒曾想到,身邊這位平時妙語連珠的樓下老鄰居始終沒有插話,默默陪伴同行。指導員在耐心傾聽了老莊足有兩個多小時的滔滔不絕之後,用攥在手裏的手絹團抹了一把鼻涕,和藹鄭重地告訴老莊:“你的入黨申請已經被組織接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