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篇德章 [王本八十章]
小邦寡民, 即使在邦國土地小、人口少的落後狀態下,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 如果君主在用餐時不擺十多盆百多碗的奢華排場,
使民重死而不遠徙。 就能使民眾珍惜生命不遠途遷徙。
雖有舟輿,無所乘之; 君主雖然有船,不征男夫來刻鏤,雖然有車,不調女工來文繡,
不輕易動用;
雖有甲兵,無所陳之; 雖然可以召集壯丁,使他們披鎧甲帶武器變成軍隊,但輕易不搞
大規模軍事演習、不開戰打仗;
使民複結繩而用之。 使民眾可以用線繩結成捕獸打魚的網罟,從事正常的漁獵等生產
勞動。
甘其食, 這樣,人民就會感到他們的食物是甘甜的,
美其服, 他們的衣服是上好的,
安其居, 他們的居住環境是安寧的,
樂其俗, 他們的風俗是和樂的。
鄰邦相望, 哪怕接鄰的他邦人家可以望得見,
雞犬之聲相聞, 雞鳴狗吠之聲都能聽見,
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但民眾到老死也不會成群地遷居到他邦去。
本章在帛書甲、乙本中均排在《德經》相當於今本六十七章的位置。下一篇德章,今本的八十一章,在帛書甲、乙本中也緊接本章後,排在相當於六十八章的位置。由此可見,按帛書順序,再作“以道注德”的重組排列,則《第四十二篇》的德章、道章,為全書最後一篇的上、下章,而今本《道經》三十七章為全書最後一章。這是“以道注德”的一個重要佐證。但考慮到約定俗成的因素,且本章與王本八十一章似有對全書的歸結作用,本章與下一德章又都沒配以道章,從帛書順序還是從王本順序對全書結構影響不大,故以本章與王本八十一章為《第四十三篇德章》與《第四十四篇德章》。
本章非常著名,“小國(邦)寡民”曆來被認為是《老子》的理想境界或烏托邦,褒之者讚美有加,後世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就是按照此模式虛構出來的;貶之者則直斥《老子》反對發展生產力,主張倒退到“結繩記事”的原始愚昧的社會。兩千多年來的這樁學術公案,其實是建立在誤讀錯解的基礎上,無論褒貶捧斥,統統說的不是《老子》所說的。是一大冤案,也是一出喜劇。
讓我們一起來看看《老子》本來說些什麼。
小邦寡民。照字麵直譯就是“邦國的土地小,人口少”,作何理解,針尖麥芒,各逞己見。因解完全篇,此句之義便顯然,而離開全章文義,再說也是徒然,故先將其擱置一下。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此句從王本。“什伯之器”,帛書甲本作“十百人之器”(乙本無“之”字)。對“什伯之器”,曆來有三種解釋:
一、什物,即眾多的器具。奚侗曰:“《史記·五帝紀》‘作什器於壽丘’,《索隱》曰:‘什器,什,數也。蓋人家常用之器非一,故以十為數,猶今言什物也。’此雲‘什伯’,累言之耳。國小民寡,生事簡約,故雖有什伯之器,亦無所用之也。”《漢書》“詔天下吏舍無得置什器”,顏師古注:“五人為伍,十人為什,則共器物。”
二、兵器。俞樾雲:“按‘什伯之器’,乃兵器也。《後漢書·宣秉傳》注曰:‘軍法,五人為伍,二伍為什,則共其器物,故通謂生生之具為什物。’然則‘什伯之器’,猶言‘什物’矣。其兼言‘伯’者,古軍法以百人為伯。《周書·武順》篇:‘五五二十五曰元卒,四卒成衛曰伯。’是其證也。”《文子·符言》篇:“天下雖大,好用兵者亡;國家雖安,好戰者危。故‘小國寡民,雖有什伯之器而勿用。’”徐鍇《說文係傳》:“有什伯之器,每什伯共用器,謂兵革之屬。”
三、十倍、百倍於人工的器械。蘇轍:“老子生於哀周,文勝俗弊,將以無為救之,故於書之終言其所誌,願得小國寡民以試焉,而不可得耳。民各安其分,則小有材者,不求用於世,‘什伯人之器’,則材堪什夫伯夫之長者也。事少民樸,雖結繩足矣。”胡適:“‘什’是十倍,‘伯’是百倍。文明進步,用機械之力代人工,一車可載千斤,一船可裝幾千人,這就是‘什伯人之器。’”日本人大田晴軒:“《列子·說符》篇:‘伯樂稱九方皋曰:是乃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呂氏春秋·至忠》篇:‘子培賢者也,又為王百倍之臣。’《孟子》:‘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滕文公》上)以物言之。‘或相倍蓰而無者’(《告子》上)以人言之。然則什伯千萬,亦皆可以人言也。‘器’,利器。器長之器,什伯之器,為特異之材明矣。”細辨之下,蘇轍之說與胡適之說還是有所不同。蘇轍所指是能力可抵十人乃至百人的“人”,大田晴軒所指也如此;而胡適則“係指十倍百倍人工之器”(《高注》)。但現今注家將之歸為一類,如《高注》隻引了蘇轍與大田晴軒之說,未引胡適說,卻得出了指的乃是“器”的結論,也許因為胡適之說是受了蘇轍之說的影響,或徑認為胡說是蘇說的現代版吧。因為帛書均作“十百人之器”,故過去聊備一說的蘇、胡之說現在漸成為主流之說。古棣先生力主“胡適的解釋是正確的”,因為“解作對新式工具廢而不用,符合老子哲學精神”,“這便是老子反對新技術、新工具的思維邏輯,也是解開‘小國寡民’這一章的一把鑰匙。”古棣先生把本句作為解開本章的鑰匙,思路不錯。那麼,如果本章全文(鎖)的理解發生了重大變化,是不是可以反過來說明鑰匙該換一換了呢?讓我們就從鑰匙與鎖的關係來考察本句的解釋。
其實,上述三種對“什伯之器”的解釋都不對,答案應從與《老子》同時代的《墨子》中去找。
《墨子·辭過》篇:“古之民,未知為飲食時,素食而分處;故聖人作誨,男耕稼樹藝,以為民食。其為食也,足以增氣充虛,強體適腹而已矣。故其用財節,其自養儉,民富國治。今則不然,厚作斂於百姓, 以為美食芻豢蒸炙魚鱉,大國累百器,小國累十器,前方丈。目不能遍視,手不能遍操,口不能遍味。冬則凍冰,夏則飾。人君為飲食如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富貴者奢侈,孤寡者凍餒。雖欲無亂,不可得也。君實欲天下治而惡其亂,當為飲食,不可不節。”
從這段話中可知,當時的諸侯用餐,極其鋪張,大國的諸侯用餐時要擺上百隻盛著豐盛肴饌的器皿,小國的諸侯用餐時也要擺十來隻器皿。當時是席地而坐,所以菜盆是放在君主麵前的低案上的,要擺一個平方丈。這麼多菜肴,當然是眼睛看不過來,手取不過來,嘴嚐不過來。冬天菜可能會結凍凝冰,夏天菜可能會腐敗變質。少年時讀溥儀所著《我的前半生》,其中描寫清朝皇帝用膳的極盡奢侈浪費的擺場,給我印象深刻,讀《墨子》才知是古已有之。“什伯之器”正是指的“大國累百器,小國累十器”。《墨子》已尖銳地指出,這樣用“什伯之器”,“雖欲無亂,不可得也。”而《老子》則把這句話反過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