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除了貴賤和是非恩怨的羈絆，人一生能做幾件實實在在的事呢？
當姬雲在幾名奴婢的伺候下更衣時，透過紗縵，他看著庭院裏那棵在朝陽下花繁葉茂散發著幽香的桂花樹，心頭湧起難以名狀的感慨。有那麼一刹那，他感覺自己老了。
人一旦過了中年，就沒有過去和未來，隻有現在。尤其是男人。
成功和失敗都是過眼雲煙，重要的是隻爭朝夕。
這一年，是公元前842年。距離姬雲成為榮國國君已經過去了16年。14年前，他受天子宣詔成為了大周王朝的六卿之一，此後作為卿士，奔赴王城鎬京一直在盡職盡責地為王室效力。
在大周王朝冊封的世襲諸侯國中，榮國僅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三等伯爵國。但曆代榮國國君都效力於王室，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業績。隻因除了大師、大傅、大保三公，能世代在王室三公六卿五官中占一席之地的諸侯國的國君少之又少。
姬雲是嫡長子。按王室製訂的父死子繼的宗法原則，他從生下來那天起就是未來的國君。然而他三歲被冊封為太子時因恭賀的客人太多嚇得尿了錦榻，平生第一次嚐到了富貴逼人的滋味。待21歲承繼國君大位時，他才真正明白自己肩負的重任。成為王室的卿士後，他一年比一年成熟。因為，充當一個世襲諸侯國的國君，隻不過是治理封地的采邑，成為卿士則是要協助天子治理天下。
天下是一盤棋，能執子在這盤棋上走幾步的人，永遠不會多。
幾名奴婢替姬雲打扮妥帖，躬身而退。
姬雲走到劍架前，習慣性地拿起佩劍欲佩戴，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他緩緩轉身，看到妻子榮媯從臥榻上半仰起身，投來的目光充滿擔擾。她是一個豐姿綽約的女人。在透過紗縵的光暈中披頭散發，袒肩露臂，顯得慵懶而嫵媚。但與往那種充滿安全感的姿態從她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倦和不安。
家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倘若在家裏坐臥不安，或多或少就有麻煩了。
姬雲很清楚朝夕相處的妻子的心情。她本是陳國國君媯寧的女兒，從小極有教養。本來憑她父親是二等侯爵的顯赫身份，她可以覓到更好的歸宿。但她當初拒絕了所有求婚者，義無反顧地嫁給了姬雲。她喜歡他的儒雅。
姬雲向榮媯投予寬慰的一笑，移步走向門口。
“夫君，外麵很亂，還是把劍帶在身上，以防不測。”榮媯披衣起身，幽幽地說，“前門抗議的人日漸聚多，走後門。”
姬雲停頓腳步：“夫人不必憂心。我今日是去辟雍安撫學子們。在墨香書雅之地，佩劍麵對芊芊學子，不妥。”
榮媯走過來，仰頭看著丈夫：“天子執意改變祖製，以至招惹怨恨。我聽下人說城中都罷市了。到處亂哄哄的。這樣下去，不知會生出什麼變故。那些聚在我家門口辱罵夫君的人，說的話著實難聽。與其被人羞辱，夫君不如辭了官回封地去，當小國寡君還逍遙自在些。”
“夫人，”姬雲替榮媯整了整紗衣，“我奉王命革故鼎新，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重振我大周王朝雄風。舊的體製不改，陳規陋習必將腐蝕朝綱，滋長罪惡。我不會眼睜睜看著王室的運勢一落千丈。變革猶處於風口浪尖之上，荊棘載途。但不管多難，縱使遭千夫所指我絕不會後退半步。”
榮媯扯了扯他的衣袖：“夫君…出門一路小心。”
姬雲輕點了一下頭，出門穿上履，沿回廊走到前院，看到家丁們手持矛戟守在影壁前，緊閉的大門外喧囂聲此起彼伏。
姬雲轉到後園，穿過花徑打開了小門。
車夫正在擦拭敞篷馬車的車廂，見到姬雲出來，直起腰現出苦笑：“主人，不知道是誰亂塗亂抹，擦都擦不掉。”
姬雲關上門，走到車前，看了看塗在車廂上的兩隻烏龜，淺淺一笑：“這兩隻龜一隻縮頭一隻露頭，既罵我是縮頭烏龜，又罵我是王八，該罵的不該罵的都罵了，這下對我心懷怨念的人，該消氣了吧。”
車夫收起抹布，侍候姬雲上車：“主人，您是謙謙君子。無端受辱，著實不公。”
姬雲一臉鎮定：“一旦新的典章頒布，有人要丟掉飯碗，有人要掉腦袋。隻要能給王室帶來新氣象，我被罵幾句無所謂了。”
車夫歎了一口氣，上了車，抖動韁繩，駕馭著兩匹馬向巷口走去。走岀小巷，大街上鱗次櫛比的建築物顯現出來。
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在氣勢恢宏的王宮門口舉行抗議活動，全副武裝的武士在維持秩序。
車夫駕馭著馬車，由南向北移動。
姬雲坐在車上，看著示威的場麵，出奇地鎮定。
一路往前走，昔日熱鬧非凡的集市顯得相當冷清。沿街的店鋪幾乎都關了門。一隊隊軍士往來巡邏。
姬雲看到幾個小孩子無憂無慮地在空曠的廣場上的水池邊玩水。他們在陽光下天真爛漫的笑臉，與大蕭條的場景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馬車穿過廣場，向西麵的大道移動。
明媚的自然風光如詩如畫。
馬車馳騁了一段路，來到了灃河畔。
兩座寬敞的浮橋一左一右拱衛著一座拱橋，橫跨在蜿蜓流動的灃河上，氣勢如虹。
一群黑頭鴨在河中戲水，幾隻畫舫在悠悠遊蕩。
兩岸綠樹成蔭，鳥語花香。
對岸是豐京，屬大周王朝的發祥地。豐鎬二京由橋相連，成為了顯赫的王城。
車夫駕車經由右邊的浮橋過了河。
立在橋頭堡上的金甲武士和銀甲武士手按佩劍，紛紛向姬雲行禮致意。
與鎬京的繁華相比，豐京顯得清幽古樸。一路上，王室的林苑，陵園，宗廟，祭壇，瓊樓玉宇相繼顯現，蔚為大觀。
姬雲留意到收藏著代表王室最高權力象征的九鼎以及無數異珍異寶的太廟傍室，皆增加了重兵守護。這讓他稍稍心安。在風雨欲來之前，總會出現各種意料不到的情況，防患於未然曆來是智者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