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他州。
經過入冬後的好幾場暴雪,70號公路上的積雪已經快有一米高了。鏟雪車在每周三的清晨勞作,盡量在聖誕前夕保證公路暢通。可從11月開始,大部分遊客寧願選擇搭飛機繞遠,也不願意駕車穿過這裏。盡管雪已經掃走,路麵仍然結了一層堅硬的冰,這對任何一輛高速行駛的車都是致命的,稍有不慎就有翻車的危險。除了對風雪頗有經驗的老司機之外,沒有人願意輕易嚐試這條號稱“冬季殺手”的公路。
而艾琳此刻正在這條路上,她要去的地方很遠,從地圖上看,穿過70號公路是無法避免的麻煩。她開著一輛1994年產的雪佛蘭皮卡,收音機裏的鄉村搖滾也掩蓋不了發動機發出的噪音,那聲音就像一個年邁的骨質疏鬆患者在呻吟。
窗外是連綿起伏的猶他山脈,上麵覆蓋了皚皚白雪,這是美國北方特有的一種風景。這些山脈總是看上去很近,似乎走路也能到達,事實是就算駕車也要一到兩小時。這是地平線造成的“錯視”,可惜在很多沒有經驗的旅客發現這一點時,他們已經燒光了所有汽油,彈盡糧絕,隻能等待救援。
山脈的四周,車窗的兩邊,是一望無盡的平原,上麵除了幹枯的稻草什麼都沒有。這種草隻有在春夏之交時才會有曇花一現的翠綠,其他大部分時候是枯黃色。但現在連那種黃色也看不見了,因為上麵結滿了凍霜。風像強盜一樣從四麵八方襲來,鼓足勁地吹著單薄的車窗,尋找一切細碎的縫隙妄圖乘虛而入。
艾琳活動了一下握著方向盤的手指,不經意地又看向副駕座上的那個亞洲女孩。
二十分鍾前,她剛開進這片山穀區不久,看見一個黑影在路邊閃動。一開始她以為是某種動物,或者是自己在銀色的冰雪世界裏產生的幻覺,直到她看清那一大團黑色棉服中露出的半截小臉。
那人站在積雪的高處揮動手臂,拇指朝下,那是希望搭乘順風車的標誌。
皮卡很快開了過去。艾琳從後視鏡裏看著那個身影,她不知道這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這附近沒有任何城鎮,沒有一個加油站或民居,艾琳甚至沒有在他身邊看到一輛拋錨的汽車。
那個人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座雕像,艾琳心想。
後視鏡裏的黑點越來越小,艾琳的理智告訴她,她這次的出行絕對不適合搭乘任何一個陌生人。可她是在北方長大的人,她知道在這種季節的傍晚,如果她不施以援手,等待那個人的除了死神不會有其他人。
兩分鍾後,皮卡倒回到了那個黑點身邊,艾琳搖下車窗:“上來吧。”
揭開羽絨服的帽子,艾琳才看清楚上車的是個女孩,黃皮膚黑頭發,蜷在座位上瑟瑟發抖。
她沒說話,準確地說是因為太冷說不出話。她機械地在大腿上搓著手,小臉已經凍得失去表情,連睫毛上都結著一層薄薄的冰。
艾琳把暖氣開到最大,盡管這輛老爺車上的暖氣並不太好使,風口對著女孩。
“來暖合一下,要喝口咖啡嗎?”
女孩點了點頭,艾琳把保溫壺裏的咖啡遞過去,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得沒有一點溫度。
女孩微微顫抖了一下縮回手。艾琳知道接下來她會感覺到痛,臉和紅腫的手指都會痛得要命,這是凍傷後的普遍反應。
“謝謝。”女孩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是上午到現在唯一經過的車。”
艾琳能聽出她的口音,她不是本地人。
是遊客嗎?猶他州的冬季不是沒有遊客,每年這個時候總有一些不怕死的年輕人來這裏體驗雪山攀岩或是風箏滑雪。她在電視裏見過,那是玩命的遊戲,直升機把遊客空投到雪山高處,狂風中的風箏能把人拽離地麵10英尺以上,沒有足夠的臂力就會在雪地裏把骨頭摔碎。
或許她在雪裏迷了路,和向導走散了,艾琳心想。可她難道是獨自一人從雪山上下來的?
喝完咖啡,女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的眼睛開始恢複神采,羽絨服上的雪花化成水珠,順著袖口淌下來。
“原諒我,但我得說,”艾琳咳了一聲,“獨自一人站在平原雪地上?天氣預報說夜裏這區域會降溫到零下20度,這是保守的情況,也許會到零下40度。你竟在這種天氣一個人跑到荒郊野外,你不想活了嗎?”
“我……沒有聽天氣預報。”過了一會兒,女孩低聲說,“我在傑克郡下車的時候覺得沒那麼冷,在那兒甚至不需要戴手套……”
“你是從傑克郡走到這裏來的?”艾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傑克郡離70號公路有三十多公裏,是進入平原的最後一個補給點,沒有人會蠢到從傑克郡徒步穿越這片開闊地,這無異於自殺。
女孩沒說話,而是轉頭看著窗外。
“年輕人總以為必須做什麼驚為天人的事,才能證明生命的重量,”艾琳喃喃地說,“卻不知在年邁時,它會如約而至,壓得你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