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旺旺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這個夢裏,她過了一百年,甚至一千年,經曆了各種各樣的人痛苦的一生。
她感受到冰冷的手術刀刺進胸腔,心髒在機械起搏器的帶動下艱難地跳動;一個女孩在發臭的地下室被強奸,仇恨和被撕裂的身體一樣鮮血淋漓;一個男人一夜間在賭桌上傾家蕩產,用子彈打穿了肺葉;一個老人在地震的廢墟裏找到自己的兒女,並親手埋葬了他們;一個士兵穿過槍林彈雨掙紮求生,直到在廢墟裏發現自己被炸斷的下肢……
有快樂的回憶嗎?有。但幸福就像是沙礫,而痛苦是永恒的沙漠。
然後,她感覺到了徹骨的疼痛。
從指尖開始,蔓延到每一根毛發,每一個細胞都像是在油鍋裏翻滾。她從一個噩夢中醒來,帶著瘡疤鑽進另一個噩夢。就這樣一直循環著,和宇宙一樣沒有盡頭。
不同人的記憶像龍卷風一樣包裹著她,而在風暴的中心,有一個瘦小的影子。
那是一個小男孩,麵目模糊。他蜷縮著身體,臉上掛著淚痕。
汪旺旺把他抱在懷裏,他很瘦很輕。
“你把我忘了嗎?”男孩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汪旺旺。
“我想起來了。”她輕輕說,就好像整個世界隻有她一個人的聲音。
“張凡誠。”
男孩笑了:“我是張朋啊,朋友的朋。”他仍舊是孩子的身體,卻漸漸變成了一張成年人的臉,瘦削,輪廓分明,皮膚蒼白,掛著胡茬。
“我們是朋友。”
“我以為你死了。”
“張凡誠死了,但張朋活著。”
“你為什麼要做這一切?”
“是你讓我做的呀,”男孩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你忘了嗎?是你說的,我們要一起改變世界。”
汪旺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閣樓的床上,天已經蒙蒙亮了。
爐灶上的菜湯冒著熱氣,把房間蒸得暖烘烘的,連窗戶上都籠了一層淡淡的蒸汽。以撒和亞伯坐在餐桌前,他們似乎一直在等汪旺旺醒來。
亞伯抬手示意汪旺旺坐在桌子的另一邊,那裏已經放好了豐盛的飯菜。
“你被選中了。”亞伯用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說。
“他想讓我幹什麼?”汪旺旺仍然站在樓梯前。
“你在祝禱會上被選中了,今天下午你將會受洗。相信我,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亞伯喝了一口咖啡,並沒有回答汪旺旺的問題。
以撒的臉色卻好像十分不安,他憂心忡忡地看了汪旺旺一眼。
“爸爸,現在受洗對她而言是不是太早了……”以撒咽了口口水,“是不是應該再考慮看看……”
“孩子,你應該為她感到高興,”亞伯說,“受洗之後,她將摒棄俗世觀念的束縛,進而了解神的意圖,接近偉大的真理,就像我一樣。”
“就像您一樣。”以撒重複著,他的眼裏流露出一絲恐懼。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亞伯喝完咖啡,“我還要趕去草場。”
“我會見到他嗎?”沉默了幾秒,汪旺旺吸了一口氣,“見到‘神’。”
“當然,你不但會見到他,還會幫助他迎接新世界的降臨。”亞伯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爸爸,受洗對她來說真的有點早,要不我們再求求神……”以撒拉住起身離去的亞伯。
“《馬太福音》七章二十一節:‘惟獨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才能進去。’今天晚上抄十次。即使你是我的兒子,也不能忤逆神的意願。”亞伯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汪旺旺,對以撒說,“這次別再犯錯了。”
亞伯離開後,汪旺旺才走進客廳。
“我為你……感到高興。”以撒勉強咧開嘴,笑了一下。
汪旺旺向窗外望去,在不遠處有五六個人,包括那個從戰場回來的軍人在內,幾乎都是昨天祝禱會上看到過的。他們有的坐在樹下,有的假裝做著活,眼角的餘光時不時瞟向她所處的房子。
“他們在監視我。”
“他們隻是為了保證你能安全去受洗……”以撒解釋道。
“是怕我逃走吧。”汪旺旺轉身看著以撒,神情複雜。
“你……快點吃早餐吧,湯要涼了。”以撒轉身進了廚房。
“以前有人逃走過吧?”汪旺旺問。
“你問這個幹嗎……”
“那些對信仰有所懷疑的人、不堅定的人。但他們沒想到,這個村子是隻容許進來,不容許出去的。”
以撒端著湯的手停在空中。
“你的媽媽是逃出去的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的媽媽是不是也想過要走,卻又被人抓回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以撒終於被激怒了,他提高了音調,重複著第一次見麵時說的話,“爸爸說了,媽媽不愛他了,也不愛我,所以她走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無論大家怎麼攔著媽媽,媽媽還是要走!所以她扔下我們了!”
“那這個人是誰?”
汪旺旺拿起窗台上那張隻剩下一半的照片,除了以撒和亞伯之外,還有兩個下半身的人影,但上半部分被撕掉了。
“如果這個照片裏其中一個被撕去的人是你媽媽,那另一個人是誰?”
湯碗掉在地上。
以撒的眼裏充滿恐懼,過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記得了。”
“你爸爸媽媽的主臥和你的臥室都在二樓,我現在住的三樓那個房間,以前是誰住的呢?”
“傑克叔叔。”以撒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痛苦地說,“他曾經是爸爸的好朋友,我們一起住了四年,但是……”
“但是什麼?”
“傑克叔叔瘋了,爸爸說他不願意受洗,他自己推導出一套歪理邪說,他認為神不是神,隻是利用大家的壞人……”作為一個不到10歲的孩子,以撒盡力用自己的語言解釋著他並不能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