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於泳一大早就被手機鬧鈴吵醒了。他強撐著眼皮,一臉興奮地用力揉揉眼睛,讓自己很快精神起來——他從昨晚就盼著早晨盡快到來,以至於興奮得兩點以前一直沒睡著。他坐在床上迅速穿好衣服,緩慢下床,一步一蹭地走到衛生間,洗漱完畢,就開始打掃房間。
自從於泳三歲時爸爸離開這個家以後,這個活兒就一直是媽媽幹。直到前幾個月媽媽住院了,屋子就一直沒收拾,有時他甚至擔心地上的灰裏會不會長出野草。如果不是因為今天特別,他甚至想過要等媽媽回家再為她打掃“戰場”。而今天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孫揚要來他家看他。
於泳大一的時候就在學校的論壇上認識了孫揚,不過那時的認識還隻限於彼此知道學校有這麼個人存在,偶爾上網碰到就聊兩句學校的情況、專業的情況,最多不過探討下社會的就業壓力。要不是因為媽媽的病,他們這種半陌生人的關係恐怕會一直保持下去,隨著時間的流淌,彼此逐漸忘得一幹二淨。
不幸的是,大約三個月前,於泳媽在給客人端菜的時候突然暈倒,被送到醫院檢查,才發現得的是胰腺癌,而且到了晚期。
檢查結果像晴天霹靂,徹底擊垮了這個由母子二人組成的小家庭。於泳爸很早就離開家了,那時於泳還不能理解其中的緣由,時常會追問媽媽,結果都是以於泳媽掩麵而泣收場。等到於泳成熟了,能猜測出爸爸離家原因之時,他在大學也能打工養活自己了。理解一件成人做的事總是需要等到成人之後,就像要品嚐榴梿的味道不能光靠聞。
因為家境不富裕,於泳很小就有打工補貼家用的願望。於泳媽很心疼兒子,一般不讓於泳做什麼活兒,直到她已無力獨自供養一個大學生的時候,才默許了於泳的做法。
當得知自己的病情無法挽回時,於泳媽瞬間崩潰了。令她傷感最多的並不是死亡帶來的恐懼,而是自己的離去會給於泳帶來多大的痛苦。她沒能力挽留住一個男人,更沒能力給自己創造幸福生活,不過對這些她都認命,怪不到別人。讓她自責的是,她殘破的生活卻使於泳的人生旅程異常艱辛。
得了癌症雖然是隨時等著死亡的到來,但是不等於沒有治愈的希望,而這希望隻有靠高昂的醫藥費來支撐。於泳爸在得知於泳媽時日不多的消息後,終於肯伸出援手,支撐著她在醫院的開銷,維持著她生命最後的階段。他爸不像當年離家時那樣窘迫,所以願意傾囊相助。但是他爸始終不肯露麵,也什麼話都不講,於泳甚至都聯係不到他爸爸,隻知道按媽媽的吩咐,到銀行賬戶裏取回爸爸彙過來的錢,然後支付高昂的治療費用。
於泳很懂事,他知道媽媽心裏的苦比自己的多,既然媽媽不提有關爸爸的事,他也不問。
於泳就是在這種跌宕起伏的情感波動下跟孫揚熟悉起來的。生活和情感的壓力就像蹺蹺板,此消彼長,而於泳就是最下麵的支點。他把所有的艱辛看進眼裏而且承擔下來,卻不知該向哪裏釋放。
碰巧,孫揚大四實習,麵臨著畢業和找工作的雙重壓力。她學的是拍賣,這種專業的就業前景跟在火星上找公共廁所一樣不容樂觀。現在她隻能在一家拍賣行實習,做的無非掃地、倒茶之類的前台工作。在上大學之前,她不知道自己適合什麼工作,但絕對不會做前台;在上大學之後,她才知道自己什麼工作都不適合,而且果真連前台都不會做。
在各自的壓力下,他們複雜的情感通過網絡交流著。網絡是個高回報率的媒介。它的資產和情感抵押價值為零,因此一旦有收獲就相當於空手套白狼。
孫揚在得知於泳的情況後十分同情,雖然於泳曾多次表示感謝但不需要同情。而於泳也積極鼓勵她別因為剛步入社會遇到困難就畏畏縮縮。
就這樣,兩人很快便熟識了起來,雖然沒在現實中見過麵,但卻有了彼此憐惜的默契。
於泳在照顧媽媽的時候,為了讓媽媽的情緒好起來,閑聊之中,也會提起這種微妙的關係。媽媽每當聽到關於孫揚的話題都會格外用心,而且情緒高亢,似乎她看到從小到大從未接觸過男女之情的於泳終於心有所屬,倍感欣慰,雖然這欣慰背後隱藏著更多的擔心。她旁敲側擊地跟於泳說,憑她多年的生活經驗,初戀很難成功,而且更難步入正軌,她跟他爸爸就是初戀破裂的例子。於泳聽到這兒,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岔開了話題。
而實際上,她是多麼渴望一個女孩能替自己照顧這個苦命的兒子。如果能把兒子的幸福從自己手中移交到另一個可靠女孩的手中,那將比自己活著更有意義——讓兒子幸福就是支撐她後半生努力跟命運抗爭的動力。她這輩子一事無成,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她會時不時鼓勵於泳約孫揚到家裏去,如果感情確定了,可以把孫揚帶到醫院來,讓自己也跟著高興高興。但她不知道自己盼的這一天會盼來多麼不幸的結果。
於泳同意了,他似乎看到了媽媽繼續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無論是為了自己初次感受到男女之情的美好,還是為了讓媽媽的情緒能從低穀中走出來,以利於後續治療,他都決定鼓起勇氣約孫揚一次。
於泳真的沒想到,孫揚會欣然接受自己的邀請,似乎她也一直在等待這晚的約會——因為按她大學的幾次戀愛經驗來看,男孩在認識女孩幾個星期後,如果有想法,就會約女孩單獨見麵,但是於泳跟她認識這麼久,卻從未提過跟約會沾邊的任何可能,以至於有時孫揚會在心裏暗暗問自己,這種類似曖昧、無法言說的感情是不是因為自己太敏感。
該來的還是來了,時間就是這一天。約會地點就在於泳的家,雖然聽起來有些不正常,而且於泳家隻能算得上一般,或者在當今的環境下連一般都算不上——這房子是他姥爺死後留下的平房改造後重建的回遷房,很小,而且在陰麵。因為是回遷房,所以社區建設很差,物業管理也不好——或者說不上不好,因為就沒有。
於泳花了很多時間才把房間收拾得跟媽媽離開前一樣,他終於不用再擔心一早起來被半夜長出的植物絆倒了。時間已經到了上午十點,於泳收拾了整整三個小時。孫揚隨時可能提著剛買的菜叩開於泳的家門。他用水衝了衝臉,讓自己別顯得過於疲倦。
即便在此時,依然有些事讓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到底該選擇哪種方式。
門鈴響了,於泳忙不迭地去開門。
幹淨清秀的臉龐出現在於泳麵前,原來她就是孫揚。在學校的時候於泳一定見過她,當時他還默默意淫過:如果以後能找個這樣的女朋友就知足了。雖然他看到很多女生都有過這種心理安慰式的想法,但是他能肯定,孫揚曾經是他的意淫對象。
孫揚手裏提著菜,滿臉笑容地走了進來,似乎沒因為第一次見麵而顯得生疏。她的自然和於泳的羞赧構成了鮮明的對比,大有喧賓奪主的架勢。孫揚走進來,放下手中的菜,笑著關上了門。孫揚果然沒注意過自己,於泳心裏想,他的心也咯噔地跳了一下。
“你都架上拐了,至於這麼嚴重嗎?”孫揚扶著於泳往屋裏走,她的手接觸到於泳身體的那一刻,於泳瞬間感覺到一股血流湧進腦袋,讓他有些暈。這前所未有、突如其來的溫存讓他一時間暈頭轉向,就像聽到媽媽癌症晚期時一樣,一片空白。
“還疼不疼啊?”孫揚問。
“好很多了,不是很疼。”於泳應和著,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慢點兒!那麼不小心。打個籃球還把膝蓋打成這樣。看你挺瘦的,一看就不常運動,那還不知道注意點兒。”孫揚扶著於泳坐下說。
“好久不運動了,沒做好熱身活動!”於泳坐在了媽媽最喜歡的椅子上麵,這是把近乎隻屬於於泳媽一個人的椅子。
小時候他剛學會寫字,曾用鉛筆在這把椅子上寫過一些剛剛學會的字,想向媽媽炫耀,結果媽媽發現後痛打了他一頓。媽媽從來不打於泳,那是唯一的一次,也是讓他刻骨銘心的一次。
她曾說不能隨便損壞這把椅子,它對她而言非常重要。後來於泳問媽媽當時為什麼那麼生氣,那把椅子為什麼如此重要。媽媽隻是不情願地說,這是爸爸留下的唯一的東西。
也就是在那時,他突然意識到,媽媽很可能還愛著那個無法忍受貧困和苦難、拋妻棄子的男人……
“說你呢,什麼時候能好啊?發什麼呆啊,我那麼可怕嗎?”孫揚的問話終於打斷了於泳的思緒。
“沒有沒有……你不可怕,就是太可愛了……”於泳說完這句話自己都感覺到臉上發燒,“應該有兩個月就能好利索了吧……”於泳這麼說,他感到臉上更燙了,“你快坐!”於泳招呼著,“你工作怎麼樣了,還順利嗎?”
“還湊合吧。還是在拍賣行裏做些文秘和法律文書的事兒。前陣子我不是跟你說,領導說過要我鍛煉一段時間,等畢業了,就讓我轉正當拍賣師嗎?”
“嗯……”
“現在又沒信兒了。那個領導好像也不怎麼樣,前陣子聽單位的老人說,他的作風可能不端正。最近我不是忙著畢業論文嗎,他就老說我工作不積極,這樣的話當拍賣師很難,亂七八糟的。他說我得好好表現,然後色眯眯地看著我。我轉身離開他辦公室的時候,從穿衣鏡裏都看到他色眯眯地盯著我屁股看……誰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啊。他也太像癩蛤蟆了,比我爸都老,我寧可不幹本專業,我去刷盤子打工,都不能做那種事!何況我現在就是做前台。這四年算是白交學費了,還為學校食堂創收不少——”孫揚一口氣說出來,兩隻大眼睛在眼眶裏來回轉,時而盯著於泳。於泳不好意思了就四處看,避免尷尬。
於泳呆呆地看著孫揚,又愣住了,似乎在等著她繼續把話說完。
“你怎麼不說話,我是不是太活躍了?”
“沒有沒有,我聽得出神了。”
“估計你這樣的書呆子在學校裏也就是老顧著讀書,我這嘴皮子都是女寢每天必開的‘臥談會’鍛煉出來的。快中午了,別傻坐著了,說好了我去做飯,做我最拿手的可樂雞翅。咱們邊吃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