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還要什麼後來。如果可以,我就不要後來。
後來一切場景與人物都是混亂的。我一度分不清楚夢境與現實。身邊的人影幢幢來了又去,每一個人都象隱身霧裏,看不清晰。
而一顆心,沉到很深很深的深淵裏,不再為誰而鼓動得熱烈。
我多想要永久的寧靜。寧靜……寧靜就是,一顆心,從此不會痛,不會傷心,不會期待,不會患得患失,不會傷痕累累。
我不想張開眼睛,不想清醒。願意就這樣沉睡下去,尤其是一顆心,永遠不要有蘇醒的日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醒來。象是意識自身體裏抽離,我在另一度空間,看著自己緩緩張開眼睛。
嗬我身邊正好有人。伴隨著我的眼睛張開,有喧囂的人聲。可是我的一張臉平靜如水,眼光漠然的投向前方,看到那些滿驚喜或安慰的臉也不覺得絲毫動情。
這世上一切的人與事,又與我有什麼關係。我漠然再閉上眼睛。
耳邊有低聲的說話聲。其實他們又何必壓低嗓音,說得再大聲也影響不了我,我根本對外界的一切都麻木。我感覺到我在心裏築了個硬硬的殼,一切歡喜傷悲,通通都把它隔絕在殼外。
他們很快的發現我不對勁。雖然醒來了,眼神始終淡漠,臉上一派平靜,沒有別的表情。無論誰與我講話,我的眼睛都直視前方,連側一側頭都不曾。
有人來搖我,我就任由他們搖。藥丸送到嘴邊,我張口便吞。
是蕭杳最先發現我不對勁。是,我一醒來便看到蕭杳,一臉憔悴,看到我睜眼臉上馬上轉出狂喜神情。
我原該很感動,有人這樣在乎我。可是麻木的一顆心象死水,泛不起半點漣漪。我沒有任何情緒,無法對於他的狂喜給以回應。
他之前猜我是倦了,可是過半響我都這樣子,終於起了疑心,伸手托住我下巴,輕輕轉過我的頭,問我:“七七,你……還認得我嗎?”
我順著他手的方向轉頭,眼神表情,仍然是水波不興的樣子。
我看到蕭杳的臉色變了又變,終於他方寸大亂,兩手扳住我的肩頭,顫聲問我:“七七,你說句話,好不好?你說句話呀!”
我被動的張了張嘴。
沒有蕭杳想聽到的聲音。
他急了,對身後叫:“快,請醫生!”
醫生斷定我患了自閉症兼失語症。他推薦了數位心理醫生。
蕭杳暴跳:“她現在話也不能說,叫她見心理醫生有個鬼用?相顧無言嗎?”
醫生畏畏縮縮:“那也可以慢慢的作情緒疏導。先通過肢體行為讓她感受到善意……”
蕭杳幹瞪眼。醫生趁機退出去。
母親也趕來了。她哭得撕心裂肝,風雲都要為之變色。一隻手緊緊的抓著白床單,幾乎沒把床單揉得稀爛。手裏最後最大一張底牌突然失去,是該好好痛哭一回以宣泄失落情緒。
我仍然是平淡無波的表情,目視前方,除了偶爾的眨眼,眼珠子隻怕也是不太轉動。
父親在一旁也隻是歎氣。大媽與我那莫姓的四名兄姐全數趕來了醫院,匆匆的探過我後便熱情的與蕭杳寒喧。
可是這一切,再不納入我的關心範圍。日月更替也與我無關。日複一日,我不是坐著,便是躺著,眼睛不是茫然的睜著,就是安靜的閉著。
這樣的生活狀態,從某些角度看出來,不是不象植物的。
我得到了頗好的照顧。雖然我一直不說話,表現得呆呆的。有私人護理人員專門護理我,不知是由蕭杳還是父親出資。
我老是這樣呆呆的坐著出神。蕭杳常來看我,握著我的手,心酸的歎氣。
對於他這番心意,我甚至不覺得感激。所有的情緒已經冰封,我的意識退縮了又退縮,退縮到我築起來的硬殼。
又換環境了。據說我的外傷好得差不多了,我被送回家去。
蕭杳還是請了心理醫生來看我。我聽到他喃喃的不知是對李媽說還是自言自語。他說:“姑且一試。什麼方法都要嚐試。”
心理醫生是一個自以為風趣的年輕人。不知是因為平日隻有別人對牢他訴說他沒有機會對別人訴說的緣故,他一上來就對我又說又笑,講些冷僻笑話活躍場景。很聒噪,可是與我有什麼相幹?我冷漠的看著他在我麵前表演。
他說話說得幾乎沒口幹舌燥,最後悻悻然告退。
我獨個坐在大廳內。他們替我安置的位置很好,靠窗,有一縷陽光溫暖的射進來。四周那樣靜,我不說話以來耳力似乎比以前更靈敏,我聽到李媽的聲音,在不知哪處響起,細細的。
她說:“跟七歲多時一樣症候……都是呆呆的不說話……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得過來。”聲音裏帶點哽咽。
蕭杳的聲音在問:“那她當年是如何好的?替她看病的是哪位醫生?”
有一陣時間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然後蕭杳的聲音又響起:“李媽你說呀?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如何才能幫七七複原?”
李媽囁嚅的說:“可是……太太……”
蕭杳的聲音繼續說:“有什麼不能說的?”很納罕的語氣。跟著他說:“好,我保密就是。李媽你相信我,我無非想你家小姐早早好起來。”
李媽這才說:“不是醫生的功勞……當年是雲少爺時時來陪小姐,一點一點的把她由不會笑,引導出真性情,最後小姐才重新發聲。”
心裏好象有一小塊地方,在聽到李媽提起雲庭時,生出溫暖的感覺。怎麼會有感覺的?從醫院醒來後第一次我有了情緒上的不穩定,象一粒小石子投進死水裏,泛起幾絲漣漪。
他們都認定我現在的症狀如同幼時那一次。可是我自己覺得,那是不同的。
那時的我努力想要開口發聲。而現在的我,是自己不願意開口說話。自閉……便自閉吧。
我輕輕垂下眼簾,把剛剛引發的一絲情緒震蕩,阻隔在心門外。
這個世界就算沒有了齊憩,一樣太陽每日升起。那麼我又何必努力做人。
特別護理來替我喂一喂飯,我也姑且吃下去。
我睡覺的時間比平時多了許多。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感到變化是在哪一天?我記不得了。
那天我醒來時,有一種在船上蕩漾般的感覺,並不難受,是暈陶陶的感受。特護替我穿好衣服後對進來打掃的李媽說:“她今天醒來時好象是笑著的。”
我並不覺得我笑了,可是好象有一點點與平時不同的情緒。
從那一天起我喜歡上了黑夜。靜靜的躺在床上,有種隱隱期待的感覺。而睡夢中我似乎覺得有種安心感。我為什麼有這種感覺?我不明所以。
我本來,應該是一點情緒波動也沒有的人呀。
我仍然不開口,不說話,眷戀黑夜。身邊的人來去,我仍然不關心。
我隻喜歡黑夜。在每個夜裏越來越清晰的感覺到那種安全熟悉的味道,是我喜歡的感覺。
然後,又是一天。
那一天有些例外。據說,是我的生日。
蕭杳特意替我弄來蛋糕慶祝。家裏弄了一桌子菜,父親母親也有出席。
我還是坐在桌邊,特別護理把食物弄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盛在盤子裏,蕭杳來喂我吃。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口渴。我拿起了桌上的高腳杯,喝了一口裏麵的液體。
我之前從沒有主動拿取過任何食品。他們看到我主動拿水喝,大喜。頓時數個杯子統統拿來放在我手邊,等待我拿取。
其實杯子裏是紅酒。不過我當然不在意這些。
而他們……事後想來,他們隻怕是認為我愛喝這個。好容易看到我對某件事物表現出特別的另眼相待情形,隻有高興的份,怎麼會想到會阻止我去拿杯子。
我喝了好幾杯。於是頭暈,提前退席。
睡得比以前早了許多。也許打亂了時間,我沒有以前許多日那種熟悉安全的感覺,睡得並不踏實。
輾轉反側了不知多久,我突然醒來。象是野獸也有種本能,我靜靜睜開眼睛。
現在他們在我睡覺時有替我留夜燈。昏暗的燈光下,身邊一切景物都那樣熟悉。可是為什麼沒有那種安心的感覺?我合上眼睛,打算在夢中探尋究竟。
在合眼那一刹那突然白紗的窗簾飄飄然飛起。沒有風,至少我感覺不到風,怎麼會如此?
啊白紗之間隱現黑色的人影,隻一閃,快似閃電,人影已經從窗外掠進房來。象在上演武俠片。
一直都隻是慣性運作的心髒突然被一隻大手抽緊,我的呼吸聲刹時亂了幾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