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夜深沉
夜已經很深了,已是宵禁的時辰,除了夜巡的軍士,偶爾有列隊走過之外,大街上一片寂靜。
晉王趙光義的親吏程德玄穿著軟底鞋,一身黑衣沿著街邊急急地走著,他手裏提著一隻燈籠,但是沒有點著,他要去接一個人——馬韶。說起馬韶,這是一個世外高人,據說他是陳摶老祖的嫡傳弟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對河圖洛書有研究。按大宋律法,私下研究這些是要殺頭的,但馬韶不怕丟命,他跟程德玄說:“晉王踐祚!”他是說,將來晉王要當皇上,他這樣說並不怕丟命,但程德玄不僅怕自己丟命,更怕晉王因此丟命,他連忙穩住了馬韶,自己偷偷回來報告。此時趙光義正在家裏弄花園裏的水係呢。趙匡胤派人給他修花園,一定要給他的後花園開條小渠,那些人把後花園挖開了,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一個勁兒地挖,完全是開膛破肚的做法,晉王府上下還得小心伺候著,就連趙光義也挽著袖子,來回跑著,樂顛顛的。
程德玄悄悄地拉住了趙光義的袖子,趙光義說:“你有什麼話就說吧。”程德玄道:“花房裏有樣東西,要給您看看。”兩人走到花房裏,程德玄看看左右沒人,就說:“晉王,您這樣可不成啊,一個後花園就把您給困住了?這個院子要修到什麼時候?您看看,他們是來修園子的嗎?他們是來毀園子的。”趙光義也看看左右,壓低了聲音,苦笑道:“你說不修就不修?我倒是想完工,能完工嗎?”程德玄說:“我今天出去辦事,遇到老朋友馬韶,他是跟陳摶老祖學天文地理的,他拉住我,一定要我轉告你,說‘晉王踐祚’,說你要當皇上啊!”
趙光義一聽,臉色就變了,“這話是你能說的?是馬韶能說的?你不要命了?你想死,我還不想死呢!”
程德玄說:“我是那種不更事的人嗎?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啊。但是我用性命擔保,這個馬韶從來沒有虛言的。我相信他,他這樣說一定是看出了天道。”
趙光義點點頭:“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難道我真的是天命所歸?”
趙光義想了想,俯身在程德玄的耳邊道:“你晚上把他帶來,我會會他。”
程德玄聽了,點頭要往外走,趙光義又說:“你今晚同時吩咐家丁,在邊上候著,如果這個馬韶言辭輕佻,是個胡說八道的主兒,你就不要怪我不念及你的情麵,隻能殺了他了。”
程德玄點點頭,道:“要是他言辭反複,不可信賴,今晚不用您吩咐,他出晉王府的那一刻,就是進鬼門關之時。”程德玄領著馬韶,本來可以走後院的柴門進來,但是現在後院住滿了來挖溝的兵丁、役夫,這些人都是皇上派來的。他們隻好從正門走,到了正門口,程德玄輕輕地叩了三聲門,門“吱呀”一聲開了,程德玄讓馬韶先進,馬韶看看大門,特地大聲說:“我不是求人的,我是來告狀的!”程德玄一聽,這個馬韶說的是北方話,他心裏就怕,就輕聲說:“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們晉王就是怕蠻子,你還用蠻子話高聲喊?”馬韶笑笑,道:“我就是說給皇上的人聽,晉王門口永遠有皇上的人在聽著,我這樣說,皇上知道我來了,我的命就保住了。”
原來趙光義此時最擔心的是有北漢、契丹的人來京,那些人要是不知天高地厚,冒冒失失地先找他再上朝,趙光義就難免會有裏通外國的嫌疑,這是他一定要避忌的。
馬韶故意這樣做,就是要讓趙光義下不來台,他是往趙光義的痛處捅刀子,讓他知道流血的痛楚。另外,最主要的還是保住自己的命,他道:“程兄,你以為我不知道,今天我跨進這個門,就是我的鬼門關,我將來要麼飛黃騰達,連你程兄也要敬我三分,要麼小命就交給你手裏了。”
程德玄點點頭道:“你這是玩命,你知道就好。老實說,我的命也把握在你手裏,要是你的命不保,你想想,我的命又能保到幾時?”
兩個人沿著廊道,走到一個丫鬟的房間裏,房間裏沒點燈,黑得不行,馬韶眼睛不適應,腳下一絆,差點兒摔一跤。他正要叫,邊上有人一把拽住他,把他摁住,他腿一軟,就坐到了地上。對麵的人說:“你是馬韶?有話跟我說?”程德玄在邊上下跪道:“晉王,我把馬韶帶來了。”
馬韶立即要下跪,被趙光義擋住了,“大行不辭小讓,不必拘禮,先生有話要跟我說,不妨直說。”
馬韶道:“我是來救晉王的命的。晉王要是不讓我救,不相信我,我就沒話可說。”
趙光義歎口氣,在黑暗中道:“你且說來,如何救我的命?”
馬韶展開一卷紙,道:“晉王,我帶來了杜太後過世時要趙普親筆書寫的誓約,誓約中當今皇上保證百年之後傳位於你。”
趙光義一震:“一紙假文書,又有何用?”
馬韶立即回複道:“晉王說假,就是假,晉王說真,就是真。請問晉王,你有什麼理由說它是假?當初晉王托請杜太後,要當今皇上發誓,將來百年之後由您繼位,可是趙普記錄的誓言呢?您說誰敢毀棄?莫不是給當今皇上毀了?”
趙光義反問道:“當今皇上如何會做得那種事?”三個人坐在地上,四周黑魆魆的,伸手不見五指,馬韶手裏拿著個卷筒,趙光義和程德玄根本看不清那是什麼。程德玄知道,馬韶壓根也沒希望他們真看,看這個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用真心和決心。
屋子裏一下子靜了下來,這屋子平時沒人敢隨便進來,說是下人的房間,其實是晉王的密室,牆壁都是加厚的,能夠抵禦大炮箭矢,底下有通往外麵的密道。從外麵看,門窗齊全,其實外麵看見的門窗都是假的,從外麵看是窗戶,裏麵實際上是石頭牆,密不透風,風進不來,光線、聲音同樣進不來,此刻裏麵沒有燈火,更是暗得不辨人影。
趙光義不說話,其他兩人也不說話,屋子裏靜得出奇。程德玄手心冒汗,他知道,趙光義在考慮要不要殺掉馬韶。
這時,馬韶突然在黑暗中大笑起來,那聲音震得仿佛屋裏的所有東西都要跳起來。程德玄上前拉住他,“你大笑什麼?”
馬韶又突然放低了聲音:“晉王,我是來救您命的,您就這樣對待能救您命的人?此刻提著腦袋的是我,提著劍的是您。可是您也要知道,一旦我的人頭落地,晉王的人頭恐怕也不會這樣安穩地安在您的肩膀上!”
黑暗中,趙光義的呼吸變得柔和了,程德玄感覺到趙光義的身體放鬆了,不像剛才那樣緊繃著。
趙光義道:“你帶來一紙盟約,我的哥哥趙匡胤要在百年之後把皇位傳給我,而且這紙盟約還是趙普記錄抄寫的,請問,你這個盟約,能拿去和趙普對質嗎?”
馬韶道:“對質這種事我是不會去做的,我說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如果一定要對質,晉王請給我一隊兵馬,十五日內我必回來,交給你趙普的手信,當然,也可能是他的腦袋。”
趙光義不作聲,又陷入沉思。
“晉王,這個皇上您是不做也得做,因為您不做皇上,可能死得更快。難道您以為不做這個皇上,您就能保命?恰恰相反,您看看您的後院,那些人在幹什麼?他們是來給您挖墳的!”
趙光義轉身站了起來,對程德玄道:“給他一隊親兵,就十五天。如果十五天,沒有你的音信……”
趙光義猶豫著,馬韶道:“放心,我的家人全部在京城裏,就用我家人的性命擔保吧。不過,我要晉王身上的一件東西,還要晉王的一個保證。”
趙光義道:“不用說了,我知道你要什麼。趙普是聰明人,帶上我的貼身玉佩,告訴他,他永遠是我朝宰相。”
說著,趙光義把貼身玉佩交給了馬韶,那是一隻隻有皇家才能用的龍紋玉牌,晶瑩剔透,在暗夜中瑩瑩發光。馬韶接在手裏,他手掌心上竟然透出亮光來。
趙光義看看那玉佩,道:“這玉佩裏有故事,隻要趙普看到,他就一定能相信你。”
馬韶知道,趙光義就在此刻,已經下定了決心。
馬韶補充道:“時機稍縱即逝,不日晉王府就會猶如火中炭、水中泥!”張霽回到開封的時候,正是晚飯時分,張霽甩開那些跟班的,這麼多人一起進城,目標太大,他一個人穿著便服催馬進城。
過城門的時候,他本想縱馬穿門而過,又一想,此時身上穿的是便服,應該下馬,牽著馬進城,但願這些軍士不要盤查他,要是軍士盤查出他是禁軍都虞候,那要鬧笑話了。
城門口站著八個班值,比平時多了一倍,他不在的時候,是誰做主加班值的?那些班值都瞪著眼睛搜尋著,似乎要從行人中找出叛亂分子,張霽的心不由得怦怦跳起來,他在心裏暗罵自己,這些都是自己的手下,有什麼可怕的。好在那些軍士們並沒有特別注意他,他牽著馬,走過了城門,正要上馬時,身後有人喊住了他。他停下腳步,手裏攥著馬鞭,他朝後看看是誰要為難他。那班值走過來,看看他的馬,那馬高大挺拔,惹得那班值連聲稱讚。張霽身上驚出一身冷汗,虧得出來的時候就騎軍馬,軍馬身上都有烙印,班值一看烙印,就能認出騎馬人的身份。趙匡胤當皇上之後,由趙普輔佐,對軍馬、耕牛的管理達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前朝偷馬、宰牛的事在宋朝基本杜絕了,每一匹馬、每一頭牛都有記號,偷了沒處放,宰了沒人敢吃。張霽牽著的是一匹沒有烙印的馬,在當朝能這樣養馬的不是王侯大戶,就是貴胄富商,當班的班值是惹不起的。
張霽進了京城,立即趕到宮裏。
趙匡胤正在吃飯,王公公在邊上伺候著,他吃的是一種麵食,叫“大救駕”。顯德三年(956),周世宗征淮南,趙匡胤被派攻打壽縣,攻了九個多月才打破城池,由於疲勞過度,趙匡胤進城後就病了,茶飯不進。這時,有個巧手廚師為了讓他進食,精心製作了一種點心。用上好的白麵、白糖、豬油、香油、青紅絲、橘餅、核桃仁等材料做了一些帶餡的圓形點心。這種點心的外皮有數道花酥層層疊起,金絲條條分明,中間如急流旋渦狀,因用油煎炸,色澤金黃。廚師端上點心時,香味撲鼻,外形誘人。趙匡胤一見,心中高興,食欲大增。他拿起一個,咬了一口,覺得酥脆甜香,十分好吃。再一看內中之餡,色白細膩,紅絲縷縷,青絲條條,如白雲伴彩虹,色美味佳。趙匡胤越吃越有味,一連吃了幾頓,病體大愈。他十分高興,重賞了廚師。
後來,趙匡胤做了皇帝,每每懷念當初在壽縣吃的那種點心,就讓人把廚師給找來了,問那種點心叫什麼名字。廚師是個粗人,哪裏知道什麼名字,就直說那隻是一種麵餅,沒名字。趙匡胤一聽,對那廚師道:“那次鞍馬之勞、戰後之疾,多虧這種糕點從中救駕,就叫它‘大救駕’吧。”從此,宮裏多了一道點心,民間多了一種叫“大救駕”的名吃。
趙匡胤每每心情不好,或者胃口不佳,就讓人做這種點心,他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也常常讓人做這種點心,讓大家一起吃,或者賞賜大家。所以,大家有時候還真摸不著頭腦,皇上今天到底是因為高興吃“大救駕”呢,還是因為不高興吃“大救駕”呢?
趙匡胤一手拿著“大救駕”,一手端著粥碗,王公公正給他布著小菜,有揚州來的幹絲和醬菜。趙匡胤吃了一口,這時有小太監進來,在王公公耳邊輕聲道:“都虞候張霽想見皇上,我讓他明天來,他不肯,說有急事。他就在外麵等著,等皇上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