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四節 夜深沉(3 / 3)

張霽道:“張先生,到這個時候就不要賣關子了,請快說吧。”

張齊賢走到趙匡胤跟前,道:“皇上,為大宋千秋萬代計,請皇上遷都,開封居有漕運之便,又經過我朝經營,如今的確物阜民豐。但是它北無屏障,東無天險,居於開闊平原,夷狄一夜可探我城門,兩日可攻我城牆,如若以開封為都城,八十萬禁軍不可守,不出百年,我大宋國力將被消耗殆盡!”

趙匡胤點點頭,張霽看趙匡胤點頭,聯想到趙匡胤曾經說過的遷都之說,覺得這個張先生有點兒玄妙,他放緩了語調,問道:“先生說的是百年大計,而我要問的則是當下急務,請問這十萬雄兵如何找來?洛陽現在就要十萬雄兵!”

張霽苦的是皇上久居洛陽,進不能永居,退不能回開封,進退不得,久而久之必有禍患。眼前,晉王趙光義已經起了反意,如果其先動手,在開封自立,或者帶兵逼皇上退位,該如何?關鍵是皇上現在還沒有下定決心,不舍得對趙光義下手,皇上想兵不血刃,讓自己弟弟知道進退。可是趙光義會理解皇上的苦心嗎?就算趙光義理解,他手下的那些人,如史珪、石漢卿之流,他們已經露出了馬腳,在皇上麵前明目張膽地結黨營私,趙光義如果不動手,這些人又怎麼會放過他呢?

也許,大宋內部,另一場“陳橋兵變”就在眼前。

“皇上,隻要您動議遷都,同意遷都者在洛陽可以得高廣大宅,官升三級,反對遷都者,留守開封,永不升職,俸祿降三級,並以新都籌建的名義,征集三十萬天下精壯前來築城,我洛陽新都,何愁十萬雄兵?”

張霽聽了茅塞頓開。夜更深了,王公公匆匆地回到屋裏,照顧他的小太監正坐著打瞌睡,王公公進屋,小太監立即站了起來道:“公公,你吃過了嗎?我給你燉著雞湯呢。”

王公公不耐煩地擺擺手道:“去去,沒心思吃飯,你去吧。”

小太監施了個禮:“公公,您也別累著,有什麼事明兒再說,或者交給小的去做就是了。”

王公公點點頭,“倒是乖巧,將來賞你個位子。去吧。”

小太監轉身出門,正要幫王公公關門,卻發現王公公跟著到了門口。王公公對他又擺擺手,示意讓他走,小太監這才放心地走了。王公公看小太監走遠了,探頭裏外看看,把門給關了。一會兒,他從裏屋捧出一隻鴿子來,在鴿子腿上綁了一根管子,然後打開後窗,把鴿子放了出去。張霽收到晉王手劄的時候,正在吃早飯,馬弁進來通報說晉王有書信來。張霽讓馬弁放晉王的人進來,自己連忙放了碗,擦了手等著。張霽一看,來人是個馬弁,看來軍階不高。馬弁並不下跪,而是彎腰行禮,雙手舉著給張霽遞上手劄。張霽心裏有點兒不高興,但是他並沒有計較,這個時候晉王來信,應該是有重要的事。

他張開信劄一看,原來晉王要來覲見皇上,而且已經動身上路,不日就要到洛陽了。

張霽心裏突然大樂,想什麼來什麼,趙光義自己送上門來了。虎牢關的城牆上寒風冽冽,張霽手握劍柄,劍頭插在城牆的磚縫裏,他向著關外看著,在等他的家將張立中回來。張立中已經出去三天,在虎牢關外的餘山嶺設伏,準備一舉擒殺趙光義。

那些家將,他訓練了十年,一個個都是不成功則成仁的死士,三天了,卻一點兒音訊都沒有。

這時,遠處的大路上升起一溜煙塵,按照《孫子兵法》的理論,那樣的煙塵說明是大隊人馬,張霽的心徹底涼了,他的人不回來,而現在來了大隊人馬,這說明趙光義已經過了餘山嶺。

果然,不一會兒那隊人馬的前鋒到了虎牢關下,張霽一看,大旗上寫著“楚”字。張霽想來想去,敢這個時候無論是自己來,還是跟著趙光義來的,隻能是楚昭輔。果然,從人群裏走出一騎,上麵是楚昭輔。

楚昭輔在城下拱手道:“城上哪位將軍守關?我乃大宋朝樞密副使、權宣徽南院事楚拱辰是也,奉皇上之命,赴洛陽覲見。”

張霽咽了一口唾沫,大聲喊道:“楚大人,怎麼是你?你此來何事?路上是否見到晉王?”

張霽一開口,不由自主地就提到晉王,話音剛落,他就恨起自己來。隻聽楚昭輔在城下答道:“張大人,我直接從任上趕來,並沒有和晉王溝通,因此也不知道晉王的消息。”

張霽冷笑三聲,心裏想: 你楚昭輔這樣說,倒是讓我看不起你了,你們早就會晤過,還能不知道他也在路上。但他想了想,不如放他進來,詳細探問。楚昭輔本是個粗人,也許口風並不嚴實,就算問不出晉王的消息,也許能問出其他人的消息,楚昭輔和王彥升等人都是刎頸之交。

張霽讓人開了城門,楚昭輔的人馬往城裏走,張霽在城樓上看著這些人一字排開,前後呈一條筆直的線。那些盾牌手都是右手挽盾牌,挽盾牌的手勢和角度,竟然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楚昭輔雖然隻帶著幾百人,但那幾百人邁著整齊的步伐,腳步聲裏充滿了神秘的威嚇之氣。

張霽聽著楚昭輔的隊伍進城的腳步聲,對身邊的人說:“不要小瞧了這幾百人,我們幾千人也不是對手。”張霽知道自己找楚昭輔不合適,但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他必須和楚昭輔過過招。

張霽看著楚昭輔把一隻蹄髈吃完,他舉起酒杯,示意了一下,仰頭喝光了杯子裏的酒。“皇上的意思是要遷都,開封不利於防守,如今契丹越來越強,金人也虎視眈眈。”

張霽有些猶豫要不要把話都說明白,沒想到楚昭輔到底是軍人,性子直,也喝光了杯子裏的酒,把空酒杯交給邊上的軍士繼續斟酒,一邊說:“張將軍,你找我恐怕不是為了推杯換盞,也不是為了摸我老底。實話說吧,你在皇上和晉王之間站隊,無論站在哪一邊都是錯的。”

張霽聽著,沒說話。

“如果要遷都,那就是兄弟相殘。我們這些人都不應該站隊。”

張霽這回聽明白了,如果僅僅是皇位繼承的問題,那是他們趙家兄弟之間的事,這些將軍們都不願意參與。

楚昭輔繼續飲酒,然後摸了一下嘴唇,道:“我知道你有點兒看不起我,覺得我投靠了晉王。可我跟你說,誰當皇上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們漢族人能不能團結,我們能不能守護家園,造福百姓。我們不單單是為了自己,也不單單是為了皇上一個人,而是為了天下黎民蒼生,這樣,我們戰鬥或者死亡才有意義。皇上念及我們這些老臣,願意重招舊部,我們必然前來效死,死不足惜。隻是,如果僅僅是因為皇權爭位,我們的死會讓後人和外邦嘲笑。如果皇上要我們北伐太原,一統中原,我們則萬死不辭。”

張霽聽了楚昭輔的話,他想起哥哥的冤死,如果哥哥是在和契丹人打仗時陣亡了,他會覺得委屈嗎?不會。他甚至還會覺得光榮,他會把自己的兒子、侄子也送上戰場。張霽握緊拳頭,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楚將軍豪爽,說得末將醍醐灌頂,我大宋就缺您這種頂梁柱石!”

楚昭輔搖搖頭,道:“我已經垂垂老矣,也許是老了,心變得軟了,不願意看到血,更加不願看到兄弟相殘。然而,事不是由我們的心決定的,也許要來的終究會來,而血要流的也終究會流。”

張霽緩緩地走到楚昭輔的跟前,在桌邊單膝下跪,他哽咽著說:“楚將軍,您今天領來八百精壯,楚家軍的精銳都在這裏了吧,就請直說吧,您是不是已經知道晉王要發動政變?”

楚昭輔搖搖頭,道:“有我楚家軍在,有我八百精壯在,誰也不能用流血的方式奪位。”他扶起張霽,然後正對著張霽,說:“張將軍不用擔心,有我們這些老臣在,大宋不會變成兩個大宋,大宋的軍人不會自相殘殺。我這八百健兒就是奔這個來的。”

張霽端著酒杯的手,緩緩地放了下來,楚昭輔注意到了張霽的這個動作。

楚昭輔歎口氣,閉上眼睛道:“張將軍,你門外埋伏了多少人?你在我楚家軍的周邊又埋伏了多少人?”

張霽尷尬地笑笑。

楚昭輔又說:“如果是皇上的意思,不需要別人的刀劍,我楚昭輔和楚家軍會自裁,但如果不是皇上的意思,張將軍你這些人都不是對手。”

張霽點點頭,道:“楚將軍,我知道我們不是你的對手,楚家軍世世代代從戎,你的隊伍雖然和我們的一樣年輕,但是他們卻都是父子相隨,生死相依。聽說他們中的父輩,大多已經追隨你數十年,年輕的雖無作戰經驗,但是又猶如身經百戰,乃虎狼之師,而我的軍隊,是大宋的第二代禁軍,讓人擔憂啊。可如果你楚將軍是為了晉王而來,那我隻能和你拚了。”

“我已經勸晉王回汴梁,晉王不會來了。”

張霽慨然長歎,像是輕鬆了,又像是更加沉重了。“如果是這樣,您楚將軍又何故還帶著軍隊再來?”

楚昭輔端起酒,喝了一碗,邊上的人很快又給他斟上。他不再喝了,站起來道:“我就是想告訴天下人,皇上永遠是我們的皇上,沒有皇上就沒有我們大宋江山,楚家軍為保衛大宋江山而來。”

張霽拱手對楚昭輔深深一禮:“卑職一直不相信皇上的自信,如今您的到來讓我相信皇上是對的,大宋的人不能打大宋的人,楚將軍您來的正是時候。”

楚昭輔搖搖頭,他扶住張霽:“張將軍,大宋不能內亂,需要一致對外,我是來勸皇上發動北伐,親征北漢,一統中原,讓我大宋子孫永享太平!”

張霽聽了,點點頭:“我同意楚將軍的意見,我跟您一起給皇上聯名建言。”

這時張齊賢從帳後走出,道:“兩位將軍未免太仁慈了,豈不知樹欲靜而風不止!”

楚昭輔看看張齊賢,冷笑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張齊賢先生?聽說您在洛陽攔轎數次,終於和皇上見麵,看來張先生也不過是浪得虛名,教給皇上的隻是如何爭權奪利的末流計策而已。”

張齊賢也不計較楚昭輔的冷嘲熱諷,他對楚昭輔道:“楚將軍,您說隻要我們一致對外,就能消解內部紛爭?我看將軍您實在是太樂觀了。既然今日將軍進了埋伏圈,將軍的命擺在我的手裏,我就跟將軍說個明白話,我根本不相信晉王能退回去,就是這次退回去,晉王也會重來,到那一天,我們這些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楚昭輔道:“你們這些文人,考慮的不過是自己的生死而已。”

張齊賢聲音高了起來,有點兒失態了:“不是我要這樣考慮,而是晉王的人也會這樣考慮,他們會覺得我們已經動手,就猶如放出的箭,無法收回,必要置他們於死地才會善罷甘休。如果他們這樣想,那麼我們將來的命運如何?這個時候,誰先手軟,誰敗。楚將軍,我看到時候,你我的性命都將不保。”

楚昭輔道:“我和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是相同的,但我和你的不同在於,我不怕死,我願意用我的死賭一把大宋的命運,而你不可能。如果晉王那邊的人都是你這個想法,你我不會支持晉王,晉王也不會得到天道的支持,大宋就不會有晉王的地盤!換句話說,我不僅不怕死,我還相信天道,小肚雞腸,隻為苟活,又如何能和天道合拍,得到天道的親睞?大宋的天子,是得天道而得天下的,我相信這一點。至於那些人的花花道道,我不信就能勝了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