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揪著衣領提起來的小孩癟癟嘴，欲哭，卻是那男子輕柔地接過，抱在懷中，用那衣袖擦拭著她臉上的汙漬，直到那小臉恢複成了原本的顏色在放開。男子笑著拍拍她的頭，歎了一聲：“小丫頭，你什麼時候才能讓爹爹省心？”
小孩似乎聽出了那話中的寵溺，肆無忌憚用小手扒住男子的衣服，片刻後那白衣便是染上了幾個小爪印。小孩還時不時地朝著適才教訓她的小男孩做著鬼臉。
似乎對男子這般寵溺這調皮的孩子有些不滿，小男孩繃起一張俏臉，沉聲喚道：“爹！”
“好了，不要跟妹妹計較。”另一隻手將小男孩也擁入懷裏，男子那張雌雄莫辯的臉上掛著一絲微不可察的傷痛，可他卻依舊笑著說：“千楚是妹妹，月夜是哥哥，月夜要讓著妹妹，要好好的照顧她，往後，爹爹才能安心啊。”
“爹爹，你忘了將離。”小男孩從男子的懷裏探出頭來，他還太小，不到五歲的孩子根本就無法聽出男子話語中的深意，他隻是覺得男子忘記了他的另一個妹妹。他嘟著嘴有些生的道：“爹爹可不能因為將離是抱來的，就不疼她！不能這般的不公平！”
“對啊對啊，還有將離姐姐！”
瞧著這一雙為凰將離打抱不平的孩子，男子悠然地笑了。似乎之前的不快與抑鬱都被這兩個孩子天真給驅走。他摟著兩人的手緊了緊，燦若星辰一般的眸子直視著小男孩，“月夜喜歡將離嗎？”
“喜歡。”毫不猶豫，斬釘截鐵的回答。
男子嘴角的笑意越發的燦爛，他續而又問：“是從什麼時候喜歡上的呢？”
小男孩偏著頭似乎在仔細的回想，男子也不急於要他的回答，笑眯眯地凝著他。半盞茶的功夫過去，小男孩似乎是終於想通，竟有些不好意思道：“從第一眼見到就喜歡了。”
從第一眼見到！男子放聲大笑，笑著笑著，眼淚便是奪眶而出。
曾有人也這般對他說，從第一眼見到，便開始喜歡了。那喜歡的感覺直到生命的盡頭也不會消散。
如今，那人確實是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可他的他的愛依舊在延續著。竟是輪回到了這兩個孩子身上。
似乎是笑累了，男子深深吸了口氣，揉揉兩個有些驚慌的孩子的頭，卻是沒有在說話。遠處奔來一個小小的身影，白色的衣袖和裙擺因她奔跑的動作而飄揚起來，在這綠草如茵的山坡之上，竟像是飛來一隻美麗的蝶。
“將離姐姐！”小女孩從男子的懷裏掙脫出來，迎上那本來的凰將離。
而男子懷裏的鳳月夜卻是沉穩地立在一旁，目光卻是隨著那孩子而轉動。
男子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嘴角勾出一抹欣慰。往後，哪怕是他不在了，這三個孩子也會相互扶持著走下去吧。
“月夜，長大後，你願娶將離為妻麼？”
“我願意。”
“我也願意！”男子轉身，便瞧見了不知何時牽著青酌尋來的好友，剛另一道聲音便是那青酌所發出的。對上好友無奈的眼神，男子聳聳肩卻是沒有多話。可他們都未發現，站立在一旁的鳳月夜瞧著青酌眸中閃過的一絲厭惡。
鳳千楚被那小小的男孩眼中的暴戾嚇醒，有些茫然地瞧著入眼的景色，雪白的紗帳雕花的床欄，不是鳴鳳山莊也不是無名山內自己的禪房。她依稀記得自己在西北荒漠之中救了青酌，在離開的途中因耗損過度而昏迷。
這是哪裏？誰救自己回來的？難道是青酌？
而適才的夢又是什麼？為何會那般的真實？就像是曾經發生過一般？
她按了按有些發痛的額角，發現身下的錦緞並不是尋常用的，這比尋常用的要粗糙得多。她思忖著，剛欲下床，緊閉的房門便是推了開來。
來人瞧見坐在床沿的鳳千楚露出一個笑容，將手中的盛著滋補的湯藥的條盤放在桌上之後，才走到床邊凝視著鳳千楚驚愕的眸子，莞爾笑道：“何時醒的？也不叫喚一聲。”
“將……將離姐姐！”竟然是凰將離！竟是失蹤了兩月的凰將離！
“可不就是我麼？”
鳳千楚近乎貪婪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清減了許多所以那原本就纖細的身子看上去更加的瘦弱了，像是風一吹便能將她帶走。蒼白的麵容上，隻有淡淡的粉色，卻不明顯。那原本絕美的麵容，此刻更是瘦得都出現了棱角。
都清減成這般，在兩月來，在天山怕是吃了不少苦頭吧。想著，鳳千楚便是紅了眼眶，她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撫摸上凰將離的臉頰，用指腹摩挲著她光滑的皮膚，那般的小心翼翼，就像是撫摸易碎的琉璃瓶般。
“將離姐，你受苦了……”她哽咽著，眼淚再也忍不住的奪眶而出。
對上那雙淚眼朦朧的眸子，凰將離輕笑著，用衣袖擦拭著她臉頰上的淚痕，“我這不是好好的？哭什麼呢？在沒有完成任務之前，凰將離是不會讓自己死的，千楚要相信姐姐。”
“任務？”撫摸著她臉頰的手突兀地停頓下來，鳳千楚半闔起眸子歪著頭睇著她，“他將你推入那水深火熱之中，你居然還想著完成他交給你的任務？凰將離，你為何還不死心呢！鳳月夜不值得！真的不值得你這般對他！”
那咬牙切齒的模樣，讓凰將離確信，若是她此刻手值得的話，鳳千楚會毫不猶豫地衝出去殺了鳳月夜，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凰將離沉默著，沒有說話。不過一聲幽幽的輕歎自她身後響起。
“那你為青酌做到這般，又值得麼？”枯葉端過桌上已經溫熱的湯藥走到床邊，遞到凰將離手中，瞧著鳳千楚有些恍惚的眼神，續而道：“你用的應該是你師傅的秘藥，此藥可在短時間提升一甲子的內力，但藥效消散，筋脈必然受損。鳳千楚，你不是第一次服用了。”
“千楚你居然……”
被人當著凰將離拆裝自己用藥，鳳千楚別過頭不願去看凰將離難過得泫然欲泣的表情。頓時又是明白，自己沒有資格去教訓凰將離，在情字麵前，她本就與凰將離是同一類人。
為了那人，即使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也甘願。
似乎已然明白鳳千楚的心意，凰將離不願在此事上多做糾纏。她將藥遞到鳳千楚麵前示意她喝下去：“治內傷的藥，喝了吧。”鳳千楚瞥眼那黑乎乎的湯藥卻是沒多說什麼，就著凰將離的手便是灌了下去，耳邊響起凰將離的輕柔的話語。
“這是枯葉，我的救命恩人，三日前在朝陽城門外的樹林裏發現了你，便將你帶了回來，你好生休息了，過些日子同我們一起回夜闌。”
“不！我不要回夜闌！”這般的安排卻是遭到了鳳千楚的激烈反對。
“為何？”
“鳳月夜竟你害成這樣！我才不要去見他！你也不許回去！”
這突如孩子般任性的鳳千楚讓凰將離沒輒，她是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雙手環胸，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看戲的枯葉。
對上那雙失措的眸子，枯葉低低一笑，隨即道：“將離現在還不能長途跋涉，所以你大可放心，近段日子你們是回不去夜闌的。”
枯葉的話讓鳳千楚有些不解，她上下打量了凰將離一番，除了越發的清瘦之外，看上去並無大礙，“此話何意？”
“將離已有一個月身孕。”
山雨欲來風滿樓，看似平靜祥和的瑯環天朝隱隱暗藏著隱於表麵的危機，在這個飛鴿傳書，快馬加急的年代，有些地方發生的一切都不為外人所知，更不為生活在這片大陸上的百姓所知。
冬日的寒冷漸漸過去，春寒料峭，萬物代發，正是新一年的好時節。
而永遠如同春日的朝陽城內，正恰好是迎來了新年來的第一個節日，上元燈節。這是一個好天氣，朗朗的星空下，凡間燈火如星。枯葉帶著久未出門的凰將離和鳳千楚出門，三人一行，在路上見到許久附近的鄰居，枯葉也與他們彼此打了招呼。
“今年的天氣很不錯。”枯葉笑嘻嘻地拿著一串糖葫蘆，“還是糖葫蘆好吃啊。”他舔舔嘴唇，完全沒有那濁世佳公子的形象。
“枯葉一點氣質都沒有，真的，別人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怎麼我們倆湊一起就這麼別扭，嘖嘖。”鳳千楚一邊糗枯葉，一邊躲避枯葉的攻勢。枯葉輕輕一彈，一枚山楂裹著鮮紅的冰糖就向鳳千楚的身上招呼過去。鳳千楚閑閑一閃，那山楂隻在她身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印記。枯葉又彈了一枚，再一枚，最後一枚，那僅剩的四個都成了武器打向鳳千楚了。
鳳千楚左閃右避，“哈哈，一個都沒中。”
她得意地看著枯葉，枯葉卻白了她一眼，“切，你仔細看看吧。”說完把剩下的木棒隨手擲到了一個巷子裏，一個人影從那個巷子裏一閃而過。
“枯葉……”
身後傳來鳳千楚暴怒的吼聲，“剛才還說我沒氣質，看看現在，到底是誰沒氣質啊？”枯葉做無奈狀聳了聳肩，凰將離輕輕笑出了聲來。
鳳千楚吼完，看著身上那個觸目“唇印”，隻能搖頭了。“虧他想得出這樣的損招來。”說道最後，鳳千楚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是個被紅色糖漿包裹的山楂在她的身上形成了個唇印的形狀，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風流後留下的罪證了。不過，這唇印在女子身上出現，怕又是另一層意思了。
凰將離取出了隨身的手帕，幫她使勁地擦著衣服，但枯葉的力道很強，顏色完全印在了鳳千楚的衣服上，根本別想擦掉。“沒關係，這正說明我鳳千楚還是有人要的。嗬嗬。”她握住凰將離的手，將臉湊過去，像是要吻上去，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喂，你們兩個夠了吧，還不快走，今天江上有遊船燈會。”枯葉在前邊召喚道，兩個人相攜向著江邊走去。
今日的凰將離異常的柔和，柔和到鳳千楚有些惘然和不安。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凰將離冰涼的手。自從得知凰將離已有身孕之後，鳳千楚就恨不得自己長在凰將離身上，能時時刻刻的看著她，護著她。可是在這朝陽城內，三人住了小半個七天，鳳千楚卻是赫然發現，枯葉雖是對任何都和善，但他唯獨看向凰將離的眼神才是滿懷著溫柔的。
或許，讓這個人留在凰將離身邊，照顧她，漸漸的取代鳳月夜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也是好的。
待到了江邊，已經是人頭攢動，枯葉和鳳千楚護著凰將離還不容易擠上了堤岸。江上便見艘艘遊船上掛著彩燈，把江麵照射流光溢彩。
“我有預定一艘，跟我來吧。”
兩人隨著枯葉行至碼頭，那裏已經有一艘花燈船停靠，船上，赫然有一個熟悉的人。
“青酌，你怎麼在這裏？”鳳千楚目光微閃，隨即狠狠地剜了一眼朝著青酌擠眉弄眼的枯葉。見青酌不願回答，她也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扶著凰將離上了船。
枯葉隔了踏板，直接挑上了船，一邊叫道：“船家開船！”然後徑自在青酌身邊坐了下來，看著鳳千楚和凰將離都沒能進入狀況，枯葉便是笑道：“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鳳千楚一把將笑靨盈盈的枯葉拉到船尾，隔著船身，她偷偷瞥了眼淡然自若地看著江山風景的青酌，努努嘴小聲道：“你認識青酌？”
“這江湖誰人不認識赤焰山莊的青莊主。”枯葉偏過頭故意將大聲地說出來，便是讓那人回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四目相對，兩人竟還能相視一笑。
鳳千楚猜不透青酌此來是何意，再次望過去時便見青酌已經坐到凰將離身邊，原本麵無表情的臉上揚起了一絲擔憂亦欣慰的笑意。
心，莫名的，便刺痛。
想來也是明白了青酌的來意。
為的，隻是凰將離而已。那個至始至終都被他放在心上的女子。
鳳千楚察覺出頭頂淡淡的溫度，再次抬頭便瞧見枯葉抿著唇角撫摸著自己頭發，那神情像是在安慰。被這認識才不過幾日的人這般親昵的安慰著，鳳千楚的心頭升騰起一絲怪異的和諧感，仿佛此人這般做並不出格，反而有些理所當然？
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般的想法，鳳千楚輕蹙起頭，便是聽到頭頂傳來的幽幽歎息。
“你們，兩姐妹，都是這般的讓人不省心，何時才能讓我安心呢？”
鳳千楚疑惑的睜大眼不懂為何眼前此人要說這般的話，明明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為何要對她們姐妹這般的好？為何要做這些？這幾日來，眼前人對凰將離的態度在看在眼裏，自然也就記在了心中。那是一心一意，就如同她們對待那兩人一般。
“你……”
話未出口，便是被枯葉笑著止住。似乎是明白鳳千楚心中的疑問，可他卻沒有要替她解惑的意思。拉著鳳千楚走到船頭，便瞧見青酌正大口大口的喝酒。他似乎有些心煩意亂，喝酒時也很急，喝一口酒就蹙一下眉頭。一旁的枯葉觀察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青莊主，酒不是這樣喝的。”
枯葉提起酒壺，往自己的杯子裏倒了半杯，湊到嘴邊撮了一小口，一臉享受模樣。眼光突然瞟到一邊的鳳千楚，枯葉壞笑了一下，他又喝了一小口，突然把臉湊向了身邊的青酌，直接湊上他的唇，用舌把已經呆滯的青酌的嘴撬開。濃烈的酒就這麼灌進了青酌的嘴裏。青酌還沒來得及反應，鳳千楚已經大踏步走到枯葉身後，一把柃起枯葉往旁邊的位置上扔去，硬生生隔開了兩人。
“喂喂，你這家夥有沒有人性啊！”枯葉摸摸跌倒板凳上時被弄疼的屁股，繼續向青酌那邊拋去曖昧的眼神。
青酌對著枯葉笑笑，被這般對待心中雖然微惱，但也大肚。瞧著青酌不在意的態度，鳳千楚默然，既然他都不在意，自己又何必多此一舉。仰頸喝下一杯，衣袖掩去了她嘴邊的苦澀。
枯葉見冷場了，用酒杯敲敲桌子，“來來，我們來喝酒。”提起酒壺，往各人的杯中添酒。依然是沉默的，枯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誰都不願意開口，氣氛再次僵滯。枯葉也不再說了，隻是將凰將離麵前的酒杯端到自己麵前，隨後便是一個人跑去和船夫聊天了。
凰將離默默的看著他的動作，自然是明白這人不讓自己喝酒。她也知曉，此番是對自己好，畢竟她已經不是一個人。
而那邊的兩人更是尷尬，青酌一直低垂著頭，鳳千楚遠遠看著江岸一直喝著酒，沒有多言，但從她喝酒的樣子看來，她心裏的苦悶，亦是深晦難言。
江上，船來船往好不熱鬧。暖風微醺，江上一片碧波，河岸垂柳，妖嬈多姿，裝飾華麗的畫舫在碧波蕩漾中穿行，淫靡的絲竹聲陣陣，笑意漣漣中，卻有著說不盡，道不明的無奈。
笙歌蕩漾，婉轉悠揚，一曲相思，唱斷多少路人愁腸。
一曲相思愁更長
半盞清酒無人嚐
孤身輾轉風塵間
笑看落霞聞殘陽
山外青山樓外樓
多少豪傑江湖中
流風不敵溫柔鄉
芙蓉紗帳銷魂長
那遠處傳來的絲竹歌聲讓凰將離心中亦是生出一絲苦悶，她望了望那穿梭的畫舫，呼吸便是壓抑起來。她起身走到枯葉船頭，拉過枯葉的手便是將他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枯葉瞧著她生猛的動作，微微蹙眉，卻是沒有說什麼。
凰將離離開，船尾處便隻剩青酌和鳳千楚尷尬地坐著，鳳千楚看著青酌因為受傷而憔悴的臉色，笑了，“恢複得很快。”
青酌抬眼看了看她，又再次低頭玩弄手裏的酒杯，過了會兒才輕輕地點了點頭。又是一陣沉默，平時青酌對人便不算熱情，隻有在對待與自己熟悉的人時才會有點風流的模樣。此刻麵對鳳千楚，他就更不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