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葉反抗未果,睫毛垂得更低,不知是虛火還是剛才動作太大導致的血液逆流,脂玉般白皙溫潤的麵頰上出現兩團妖嬈的紅雲,宛如溫玉下沉積的上好胭脂。
凰將離低頭本想好歹罵他一頓,這下卻幾乎看得呆住,好險沒忍住去咬上一口,說話自然也就沒辦法再凶狠起來。
“這傷得這麼深,怎麼也沒好好處理就這樣亂來。”凰將離歎著氣拉開他的手,也不好再提這傷口那剛被撕裂的薄薄結痂,完全不可能是剛才半個時辰內傷到的事實,隻是埋下頭更仔細地替他清洗換藥,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她欠枯葉的,絕對不止眼前這一次。
“我也未必就會死……唔!”壓根沒想到凰將離會突然在傷口附近施加壓力,枯葉頓時痛得冷汗也冒了出來,麵孔煞白。
凰將離早有準備地鉗製住他的身體,以免過大的動作會讓剛處理好的傷口再次迸裂,一麵氣道:“有些兵器是有毒的,你連看也看不見,就算這一時還沒發作,再拖個一夜看看會怎麼樣!別動!……別生氣,對身體不好。”頓了頓,發覺懷中那張漂亮臉孔上依然浮著氣惱未平,肝火上升的嫣紅色,凰將離隻有無奈地俯下頭,將剛的一枚菱形暗器交到他手裏:“我又不是故意的。”
大概察覺到她的呼吸近在咫尺,枯葉的睫毛動了動,卻咬著下唇不肯說話,看來對凰將離自稱的“不是故意”耿耿於懷。
凰將離俯下身,以手指按壓剛剛那個位置,說:“能感覺到痛,還算好一些。”
枯葉本想反詰,他現在全身上下,實在是沒有哪一處不痛的,腰側卻忽然一熱,一種溫暖而濕潤的觸感覆蓋了它。
立即意識到那是凰將離的嘴唇,枯葉一時不知所措,呆呆地隻聽見鼓膜附近血液奔流陡然加速的聲音。
心則早已完全失控,跳得讓他懷疑它會不會就此裂開胸膛噴薄而出。
凰將離吐掉剛吸出來的毒血,繼續替他吮吸,似乎沒留意到他一瞬間尷尬的沉默。
但她的其中一隻手,分明就擱在他的胸膛上,那種穩定而恒久的熱力直透過衣物和皮膚,穿進胸腔裏,完全可以感受得到他手腕血管有力的脈動。
過度的敏銳和興奮令枯葉覺得疲勞,無端覺得放在胸膛上那隻手很舒適。他輕輕抬起手,疊放在她的手上,靠在她懷裏沉沉睡了過去。
凰將離剛想說話,被毒素麻到的舌頭幸虧轉得不夠靈活,這才發現枯葉已經歪倒在自己身上呼吸平穩地睡著了。嘖,他倒是輕鬆。想起枯葉是為了誰才會落成這個狼狽樣子,凰將離隻好搖搖頭,將終於流出正常的紅色血液的傷處包紮好,輕手輕腳地將他扶起送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再利落地把枯葉舒適地摟進懷裏,拉轉韁繩,回頭看了一眼暮色中的碎石陣,心裏不免掠過一絲疑惑。
他是怎麼在遇到這些殺手時,把他們引進布置在如此偏僻之處的陣中的?
懷中的身軀因為徹底放鬆的關係,顯得格外柔軟溫暖。凰將離縱馬疾馳,早春的晚風帶著潮濕的寒意漫過二人麵孔,枯葉因之稍微瑟縮。
凰將離單手攬著他的腰,將整個胸膛敞開來由他依靠,無端地覺得應該會從他身上嗅到清爽恬淡的花香才對。然而此刻混合著鮮血,味道也頗為奇妙。凰將離不覺將臉孔半埋進他的發間,嗅著那股烈酒與血液混合而成的味道,不知為何,竟有種溫暖得想要落淚的感覺。
枯葉半晌深睡中突然驚醒,下意識地抬手去撫心口,那裏的溫暖卻早已離去。
身體被柔軟的被褥簇擁著,但它包圍著的都是自己的體溫。枯葉在床上安靜地躺了好一會兒,一兩絲含著霧氣的涼濕夜風從外麵吹過來,似乎沒關窗戶,難怪頭被吹得有點痛。
凰將離原來是這樣粗心大意的人,把重傷的人獨自扔在一個房間,居然都不記得闔上窗戶。
但他裹傷敷藥的動作卻是那麼的細心,這或許是他自己對此頗有經驗。觸碰到幾處被包紮得好好的傷,枯葉莫名地麵孔有些發燙。是傷口的原因麼,發燒對重傷的身體可不怎麼好。枯葉用手背去冰躁熱的額頭,窗口捎來的涼風隻吹拂在一側,麵孔兩側溫度的不平衡讓他極不舒服。
凰將離可真是粗心。將手滑下來蓋住眼睛,枯葉在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忍住那些仿佛長到一起去了的疼痛,慢慢揭開被子試著下床。
虛弱原來就是這個樣子,無力到幾乎連彎腰也沒辦法。腹部那道傷痛得似乎連到骨髓裏去,讓他連坐起來都得吸口涼氣。好在習慣了看不見東西,雖然重傷之下感知不夠敏銳,小心些總不會出什麼問題。
無法再去顧及鞋子放在哪裏,枯葉咬著牙站起來,地板的涼意頓時刺入腳心。腿很虛軟,但離窗隻有那麼幾步的距離,不至於就此倒下。
胸腔的疼痛讓他不由放輕了呼吸的力度,然而這同時導致了全身乏力的虛脫感。隻是一個扇窗戶而已,不至於為此叫醒凰將離……或許他連大聲叫喊的力氣也沒有,何況他已經起床了。
枯葉扶著一把椅子艱難地喘息,他堅持著將手向前伸去,就算找不到支撐點,至少也可以排除障礙物。手指伸到盡頭,忽然觸到柔軟溫潤的物體。他驚訝地在上麵捏了捏,忽然醒悟過來這分明是人的皮膚。
“將離!”這家夥不會就在這裏看著自己這樣狼狽的舉止吧?枯葉幾乎沒一狠心幹脆掐她一把,可惜體力不允許他這麼用力。這個念頭才晃過腦海,枯葉就意識到不對。凰將離就算真在這裏看著他茫然地摸來摸去,也不至於讓他摸到自己的身體甚至揉捏也不動彈,況且從一開始,他就沒覺察到凰將離還在這裏。
呼吸和心跳,完全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顧不得傷口會不會迸裂和身體能否受得住,枯葉倉皇越過手裏支撐著他站立的椅子,直撲過去抓住凰將離肩膀俯耳去聽她心跳。不知是不是這個過激動作的影響,他耳裏隻能聽到一片模糊的嗡嗡聲,手裏一輕,整個人便撲進凰將離懷裏,溺水的魚一般幾欲窒息暈厥。他此刻的身體著實不適宜做這等劇烈運動。
等到這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總算緩解,枯葉唯一欣慰的隻是凰將離的身體並不冰冷,手爬到他麵孔上,鼻息間也微有氣流流過。枯葉好歹鬆了口氣,一時趴在她身上顫抖得無法站起來。這可真是哭笑不得,想來凰將離並非是粗心,而是還沒關上窗戶,毒性便陡然發作。
他們這兩名同時被官府和殺手盯上的亡命之徒竟然一個重傷,一個毒發,誰若要挑這時候前來襲擊,一定是滿載而歸。
好在夜晚如此平靜,不知何處還有夜鳥咕咕的鳴聲,並無危險。
將臉在凰將離的衣襟內埋了一會兒,竟有種暖和得舍不得離去的感覺。枯葉覺得臉孔再次發起燒來,就那樣聽著她的心跳,從微弱到幾不可察到逐漸恢複正常,帶著引人沉迷的節奏,直到忽然察覺到凰將離的呼吸已經輕柔地觸及他的後頸。枯葉驚慌失措地想要站起來,腰卻已經被凰將離攬住,略有些沙啞的聲音顯得分外嚴肅。
“別亂動!”
“我隻是想關上窗……”
窗外有月色。
枯葉並不知道。凰將離苦笑著伸手將打開的窗放下,仍然有一格一格的月色透過窗紙照進來,映在枯葉蒼白的臉上,將他的神情映得那樣分明。微蹙著眉頭,慌亂未及斂去的臉,卻非要辯解自己並非是在關心她。
少了夜風的流動,房間內立即沉悶了無數倍,枯葉垂著睫毛由他抱著,否則體力支撐不下。
“我也沒料到這次發作得這麼快。”凰將離往裏挪了挪,空出個位置,然後讓他輕輕的躺在自己身邊:“看來我的日子不多了。”
凰將離實在是個細心的人,就連放下被子也分外輕巧,似乎怕壓痛了他任何一道傷口。枯葉並不困倦,這一刻他忽然無比的痛苦,看不到的痛苦。即使那個人就在你麵前,你嗅到,觸到,感覺到,就是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樣子,不知道她此刻的神情,不知道她怎樣的心情。
他抓住了凰將離替他掖被角的手,呆了片刻。凰將離也沒有反抗,安靜地俯在他耳邊,這讓枯葉覺得頭腦中異常的混亂。
“將離……”
凰將離沒有說話,隻是放上另一隻手,將他的手交握在掌心。凰將離會不會覺得很絕望,毒素一天一天蠶食著她的生命,何況還得應付來自殺手和楊英的追捕。
“將離……”被握著的手十分真實地被溫暖著,什麼時候他會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枯葉不了解那種感受,此刻的他看不見,不能瞧見眼前人的模樣,不能與她感同身受。隻能用力握緊她的手,用來記憶她的存在。無法掌控的恐懼感讓他不知輕重,直到凰將離的嘴唇碰到他的臉頰,他才發覺剛才用力的那隻手臂上的傷裂開了,他竟然沒有絲毫的疼痛。
“別哭啊。”凰將離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奈,仿佛在哄著不聽話的小孩入睡。“我不會那麼快死,至少我現在的狀況比你可要好得多。”
呼吸到她的呼吸,還有脈搏的熱度,偕著凰將離身上苦澀的帶著藥味的血的味道,那股恒定的塌實感再次撫平了他煩躁的情緒。畢竟是傷後體弱,疲累的感覺席卷而來,本來還想說些什麼,那些東西卻已沉澱進思緒的最底層,甚至連水泡也不冒一個便滑進無邊的睡夢。
凰將離趴在他身邊聽到他虛弱平緩的呼吸,這才輕手輕腳地將他的手放回被子裏,然後起身走到窗旁的椅子坐下。
月光已轉到另一角,不再透進窗欞。她將桌上的酒壺拿過來,含住一口酒,讓它慢慢地滑過喉嚨,發怔地笑了笑。
大概枯葉隻是病得糊塗了吧。
凰將離睡得並不安穩。
這除了是因為靠在椅子上並不舒服以外,也同紛繁遝至的夢境碎片有關。就如同頭一次度過殘酷靜慧拿著剪子劃開自己胸膛的夜晚,不止是心理和思緒上的疲憊,就連體力也仿佛隨著那些夢境在不斷消失,才剛從一個噩夢的片段中驚醒,連一口氣也還未鬆下,就又跌入另一幕黑暗,困倦到就連叫著她名字的聲音也差點當作是另一個噩夢。
“將離!”
凰將離倉皇地望向聲音來處,手心額角冷汗涔涔,半邊身體也幾乎麻掉,但這下總算徹底醒了過來……枯葉的聲音聽起來簡直比他的噩夢還要糟糕一些。
“將離!”
吃力地半撐著床沿掙紮著坐起來的枯葉麵孔通紅,還在不住地咳嗽。凰將離再也顧不得腳麻成那樣,一下子跳起拖著僵硬的那半身體跳到他旁邊,心急之下力氣沒能用好,跺得地板砰地一響,反倒嚇了枯葉一跳,喑啞著嗓子問道:“怎麼了?”
“沒事。”痛還是有些痛,但比不過枯葉現在的樣子。凰將離捉住他的手令他安心,另一隻手去一撫他額頭,果然燙得嚇人,看來是發燒了。枯葉嘴唇發白,反抓著她手的力氣卻那麼大,手指骨節幾乎白得透明。
“你剛剛叫得那麼大聲,我以為出了什麼事。”
凰將離一怔,倒是不記得剛剛到底做了什麼夢。但會在夢裏也叫出聲來的,想必也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她隻好撫摩著枯葉汗濕的頭發,輕聲安慰道:“隻是做夢,別擔心。”
“將離……”
“嗓子都燒成這樣了,快躺下好好休息。”
枯葉安靜下來,大概是高燒的緣故,他有點喘不過氣,便由著凰將離將他扶著躺下。似乎覺得剛才那樣的情急太過失態,這時抿著嘴唇連吸氣也不肯。凰將離倒沒發覺不妥,隻是不免奇怪為何他不用力之後呼吸反而更加急促起來。安撫過枯葉後,凰將離出去端了熱水和稀粥,並打發了夥計去請大夫。她處理外傷雖然熟練,對於病理卻到底還是個外行。
枯葉在被子裏微微蜷縮著,雖然發了燒,但出的全是冷汗,手足冰涼。凰將離把汗巾在熱水裏浸透扭幹,仔細地替他擦拭身體。出了那麼多汗,傷口顯然得再換過藥,好在那些傷口大多已經收口,剛才因枯葉勉力坐起而裂開的傷也隻滲出星星點點的血跡,並不嚴重。
枯葉蹙著眉頭,一直默不作聲地隨他一點點褪去自己的衣服。等到凰將離連一絲遲疑也沒有地拉開他的腰帶,他終於忍不住掙紮起來。
“將離!”
“怎麼?”一回手,把枯葉掙開的被子再蓋回去,凰將離隨口問道,完全沒發覺枯葉的窘迫。
枯葉眉頭皺得更深,實在不相信凰將離這個人遲鈍到這種地步,然而就算她是裝傻,枯葉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提醒她。
凰將離這時才反應過來,在他手心捏了捏,道:“冷成這樣,就別擔心那麼多。這樣睡覺會病得更重……”
原來她並不遲鈍,隻是認真太過。
枯葉難得惱怒地別開臉,也不理自己的神情依然清晰地落進凰將離眼裏。凰將離莫名地一摸頭,將冷掉的毛巾丟回盆裏,正要再擰幹來過,卻突然有人敲門。
“這麼快便請到大夫來了。”凰將離正好撇去這份尷尬之情,走去開門,果然就是大夫到了。
枯葉本來就燒得昏昏沉沉,撇過頭去一半雖是為了賭氣,另一半卻也是困倦乏神,幾乎又再睡去。凰將離隻走了幾步的距離,他是一下就陷入沉眠,直到手腕忽地被一隻手扣住。枯葉半昏迷中反射性地反手擒拿,隻聽得那隻手骨頭喀嚓作響,幾乎沒立即給她扭斷,陌生人的痛苦尖叫也頓時響起。
那隻手當然不是凰將離的,其實也全無內勁和威脅……迅速分開被枯葉按得牢牢的那隻手,凰將離連道歉也來不及跟那名大夫講,就急忙抱住枯葉安撫他緊張的情緒。那名大夫固然痛得大叫,枯葉自己卻也在昏沉中慌張地叫著凰將離的名字,顯見是並不習慣被陌生人碰觸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被這麼一扭,那名大夫哪裏還肯在這裏呆下去,捧著幾乎斷掉的那隻手逃也似的溜出了房間,凰將離根本就沒空去理,隻好由他去了。枯葉瑟縮在她懷裏,呼吸算是平穩一些,然而口中仍在不由自主地問:“這是在哪裏?會不會有危險?將離,將離……你……”
“我在這裏。”
貼近耳根的低語聲令枯葉連耳尖也紅透,他靜了一下,又才記起繼續道:“不是,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裏,這不是很冒險麼?”
“都這樣子了,還在替我擔心。”凰將離歎了口氣,撫著他跳得激烈的心口,安慰道:“在哪裏受到襲擊對我來說都是一樣,你傷得這麼重,又病倒了,我怎能放著你不管。”
枯葉枕著他的胸膛,平息了一會兒緊張的情緒,突然說道:“對不起。”
“怎會……不管怎麼看都是我該感謝你。”
“……”
消退了情緒的枯葉可就沒有他失控時那樣可愛,既冷淡又少話,想要維持輕鬆一點的談話氣氛實在不容易。凰將離下意識地將手指插進他又一次被汗水濕透的頭發間,慢慢地梳理著,有點發愁要怎麼請到第二個大夫給他看病。
“我……”
“什麼?”
“……”又不說話,倒是剛驚出了那一身汗,似乎神智清醒不少。凰將離低頭看著他的臉,就像軟玉雕成的一般,溫潤宜人,卻又蒼白得可憐。
“隻是呆在這裏,我有辦法保護自己。”
枯葉突然開口,才讓凰將離意識到自己腦袋已經低得快要碰到他的額頭。匆忙將頭移回原位,凰將離皺起眉頭,道:“是指陣法?上一次那座陣擺著,還不是傷成這樣。況且楊英那個人運氣又好……”
“上次的陣法不全,所以才會受傷。”枯葉坐起來,冷靜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道:“隻要你肯幫忙,我自然有足夠的時間來布置完整的陣法。好運氣總不會隨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