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挺大,吵醒了睡著了的非兒。小小的人兒踉踉蹌蹌地出屋子裏走出來,似乎還沒完全清醒,走兩步就要跌倒的樣子著實是可愛得緊。凰將離霎時便覺得眼前一陣恍惚,心卻是被生生地刺痛。
有些事情,她以為自己會在這些裏逐漸的忘卻。可事與願違,每次看到這個孩子,她總能想起那人的殘酷。手不知不覺的撫上自己如今平躺的腹部,那裏,曾經也有一個可愛的小生命,曾經,她是那麼期盼著她的出世。
可那個人,孩子的父親,卻是親手,將他們的孩子扼殺。
究竟是要有多麼的冷血和殘忍,才能讓他硬下心腸呢?
非兒一聲軟軟糯糯的娘親讓凰將離更是恍惚,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左手抓起劍,出鞘時亮起一道冷光,腳步依舊是穩的。
不同於平時的招式。
極快又極硬的舞動,劍光到處,幾可斬斷花影,撒開柔風。
似是樂天筆下的胡旋女……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颯轉篷舞,人間物類無可比。
月色之下,當真驚鴻照影,遊龍戲月。
隨風舞起的絲綢,半透明地映著斑駁光色,教人看得癡了。
她收劍,極利落。回身之時,依舊是硬而快的一轉。似乎是再也回不去以往的柔軟一般,如同她心在的心,一般的硬。
青琉說,“枯葉,看清了,這就是南陲養出來的俠女。”
凰將離走到桌旁坐下,道:“子衿曾說,將離還是個孩子呢。無論這劍勢舞得有多麼的淩厲,在子衿的眼裏,我依舊隻是個孩子。可他卻是……”往後的話終於被哽咽吞噬,不知何時,她的臉頰上已經覆上了兩行溫熱的淚。
十九年了,凰將離極少哭。
五歲那年離開夜闌時,她未曾流淚。
十五歲那年,得知鳳子衿失蹤,鳳月夜身受重傷時,她未曾哭泣。
這些年來,當每每被鳳月夜的無情拒絕時,她也隻是笑著,將眼淚吞回。
很多的時候,凰將離都是極其冷靜的,冷靜得讓她自己都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流淚。
失去孩子的時候,她哭了。今日,她也哭了。憶起了那些年來,鳳子衿的一切,她哭了……
原本喧鬧的院子裏這會隻剩下了凰將離小聲的抽泣。非兒睜大眼睛睇著眼前哭泣的娘親,忍不住朝她伸出手。可凰將離卻沒有抱他,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未施舍。非兒委屈地癟癟嘴,耷拉著腦袋,卻是沒有喪氣。
他從枯葉的懷裏掙脫出來,三兩步走到凰將離的身前,然後撐著小胳膊爬到凰將離的腿上坐好。白白嫩嫩的小手撫摸上凰將離滿是淚痕的臉頰,一點一點的將那臉上的淚揩去,嘴裏還不斷念叨著:“娘親,不哭,不哭,非兒會一直陪著你,娘親乖,是不是哪裏痛痛?非兒幫娘親吹吹,痛痛就飛走了……”
這童稚的話語卻更是讓青琉和枯葉感到悲傷。青琉早已是捂著嘴哭的泣不成聲,那樣相互擁抱的一大一小,在這月光下是那般的美好,可她卻覺得心痛。那孩子,雖然叫著凰將離娘親,可終究,不能代替凰將離失去的溫暖。
用力的環住倚在自己身上的小小的身體,軟軟的觸感讓凰將離又是一陣恍惚。孩子……這不是她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已經死了,她的孩子被那人……
身體裏的血液包括真氣都迅速的沸騰起來,凰將離環著非兒的手不斷顫抖著,她想撫摸著他的頭發,卻是在下一秒手指曲成爪,尖銳的指尖在月光下泛著寒光……
殺了他,他不是你的孩子……殺了他,殺了他……
耳邊女子的聲音那般的陰狠,急急地催促著她。她覺得那聲音異常的熟悉,側耳仔細去聽,赫然發現是她自己!
殺了他,殺了他,會孩子報仇……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幽若深潭般的眸子漸漸變得血紅,凰將離的嘴角勾起一抹陰鶩的笑意,她的手慢慢的靠近非兒的脖頸,然後握上,隻要稍稍用力,這個鮮活的小生命,便會從這世上消失,如同她的孩子一般……
人走背運,喝涼水也塞牙。
楊英和眠燈過分樂觀的估計了這個英雄當下來的下場。兩日前,他們在朝陽城內,遇上了一個男子,此男子似乎將他們倆盯上,非要同他們一起去那流燭的水榭。
他們在各個深山中轉了幾天,把所需草藥。毒蟲收集完,回歸桃花塢時,才發現真正帶來大難臨頭問題的,不是身邊這個叫笑天的詭異男人,也不是時不時來叨擾的鳳月夜,而是停在水榭前的一輛鑲嵌有金銀玉器,寶石珠寶琳琅滿目充斥眼簾的六駕馬車。那金碧輝煌的車身還雕刻有精致的龍鳳圖案,陽光下晃過來一片金燦燦,眼睛都睜不開。
“……你出穀之前有聽說步嵐澈要來嗎?”
“沒有,我也不想提前知道這種事。”
師兄妹倆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類似吞下整顆酸檸檬的痛苦扭曲表情。
雪上加霜,真正是雪上加霜。
一路跟他們過來,名叫笑天的男子見師兄妹倆臉色驟變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黃金車身上繡著的飛龍,咦了一聲,便是似笑非笑道:“這……是龍輦……”
說流燭是麒麟穀的人,其實也不是很確切。二十多年前,還是太子的步卿遙帶著兩個孩子流燭和另一個孩子進穀請他收為門下時,麒麟子起初抵死不從,板著臉一次次將太子趕出穀去。無奈那男人臉皮厚度可堪城牆,死乞白賴全然沒有往後帝王的樣子,還拖來鳳子衿一道當說客。
也不知道鳳子衿是哪根弦打錯腦子,竟然和步卿遙一唱一和央求他破例收徒,並且說了一個聽上去極為冠冕堂皇的理由:
……醫者父母心,你既然不想再重出江湖,一身上佳醫術,辨識藥毒的能力隨你同埋深山豈不可惜。為了避免我們一有差錯就往你穀中跑,傳承幾個弟子給我們使喚不是一舉兩得?反正這兩小子也不是皇家的人,你任打任罵,不弄死就成。
麒麟子勉強看了看那兩個麵容端正,打鬧成一團的孩子,一念之差就收下了。
於是麒麟子設想中不為人打擾的安靜隱居生活,就此毀於一夕。
不過,流燭和那個孩子即使再不省心,好歹尊師重道,糊弄起來也還是老老實實耷拉腦袋聽話。麒麟子雖有清居被騷擾的不快,忍忍也就過去,幾年下來一來二去終於是習慣。
隻是後來,無論是江湖,還是朝廷,都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鳳子衿和步卿遙再也沒有回來看過兩個孩子,而其中一個也是在一晚不知所蹤。他身邊唯一繼承了他的藥毒之術的弟子,也就隻剩下了流燭一人。
麒麟穀隱蔽了這麼些年,終於是在一年前被打破的平靜,麻煩便是接踵而至。
前廳裏就像下過一場颶風般淩亂不堪,遍地桌椅殘骸。
支離破碎仿佛凶案現場的石磚縫隙裏,時不時爬出幾條多足蜈蚣、尖角遊蛇。長著大螫的毒蠍,殺氣騰騰的繞著前廳中央正立著的一個人影做圓周運動。
乖乖,師父連最後底限都拿出來了,他是真的想毒殺了步嵐澈吧。
楊英和眠燈躊躇不定的站在前廳門口,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想摻和這趟渾水。上次步嵐澈過來問麒麟子討藥時兩人就差點打起來,這次看來是真的打起來了。
白衣男子雙臂環胸跟著他們停在門前,似笑非笑的打量著給一幹毒物包圍其中的年輕身影。
從他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看見對方的側麵,那個登基不過四年的帝王有著一張雌雄莫辯的美好容顏,纖細鳳眸含著天生風流的情意,臉頰肌膚剔透若瓷偶;長可及腰的黑發隨意披散身後,在皇帝散發出來微帶風卷的氣場中悠悠浮動。
他不得不感慨一聲,皇家之人,皆是這般的貌美。鳳月夜如此,凰將離如此,連這帝王也是如此。從他們的身上,依稀仍可窺見當年步家第一絕色的風姿。
隻是,除了凰將離,這些孩子似乎都沒有能夠傳承到妖君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處世性情。
他打量步嵐澈的功夫,師兄妹倆的緊急磋商則緊鑼密鼓進行著。
眠燈:“師兄,你喊一嗓子,看皇帝還活著否。”
楊英:“我喊了那一聲,皇帝是不是活著不知道,我肯定會死在師父和師弟手上,你沒見他們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撈出來阻止他進後院了?”
眠燈:“楊英你說過一生一世都保護我。”
“不要拿師父和師弟的怒火來考驗人好不好!”
他二人爭執太大聲,終於見那廳中心不動如山的身影有了反應。
天朝之主步嵐澈將頭偏過來,目光掠過那討論得激烈的兩人,水色的唇輕啟:“眠燈,過來給朕解毒。”
他們都知曉,天朝的澈帝是冰冷的,冷得就如同九霄地獄中的萬年寒冰,被他用這種溫柔似水的聲音換到名字,眠燈一陣頭皮發麻。
為何當初要選擇和流燭學藥理,為何當初要選擇學藥!
腸子都悔青,卻不得不挪動著向步嵐澈走去。
常年跟著流燭混跡在這水榭藥廬之中,眠燈的身上帶著毒物忌憚的藥香味,她經過之處,毒蛇蜈蚣紛紛走避,一條條躥入石板縫隙下不見了蹤影。
年輕的皇帝卸去護住周身的真氣,看著那少女苦著臉走到自己身邊來,嘴角微微一翹。他抬起皓白手腕,手背淡藍色血管裏流動著一絲絲黑霧。
眠燈歎著氣,伸手去衣兜裏掏撥出這種毒素的藥丸。
站在步嵐澈身前的眠燈竟是隻到他胸口,她這麼埋頭打理他手背處傷口,步嵐澈毫不費力就能從她腦袋上看到她背後站著的另外兩人。
他的目光和正好也在打量他的笑天堪堪對上,男人軒眉一挑,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挑釁。
步嵐澈把臉一沉:“見到朕,竟然不下跪行禮?”
在這江湖,他是不曾擺過皇帝架子,但這不意味著他這皇帝身份是假的。不意味著他們可以對他這個皇帝視若無睹,尤其是還有人敢拿那麼不敬的視線同他對望。
楊英猛然想起還有外人在場,趕緊去拉笑天的衣角。被楊英一拉,按理一般人早就順著跪下去了,笑天卻猶然保持雙臂環抱姿勢,悠然與皇帝大眼瞪小眼。
步嵐澈身上的殺氣慢慢漲起來。
啊啊。這小孩果然經不起風浪,隨意撩撥一下就沉不住氣。不過是一般大的年紀,為何那人就要沉穩許多呢。到底還是孩子呢,到底是在皇宮中錦衣玉食長大的孩子,哪裏有經曆過哪些風浪。
這個白衣男人麵上的笑容,不知為何看起來竟跟宮裏某個人極其神似。這種類似的笑容步嵐澈十分眼熟,兩者都是在把他視作一個頑劣小兒,一個遠遠沒有長大成人的孩童。
勾起好一陣不快的回憶,天朝澈帝纖長十指微勾,就要凝聚真氣親自給這男人一點教訓。卻忽聽後院中傳來冷冷聲音:“眠燈,你在做什麼?”
黑衣黑眸的男子緩步從後院步出,麵沉如水,常年不見日光的麵龐有種慘白的透明感。
眠燈手一抖,楊英趕忙開聲岔開話題:“師弟,我們在塢外遇到你的一位故友!”
流燭沒有溫度的眼神從微笑而立的白衣男人身上掃過,漠然問:“在哪裏?”
“……”
楊英瞪目結舌,和同樣張口結舌的眠燈愕然半晌後,才反應過來他們被騙了。
男子舉起雙手,笑笑退後一步:“孩子們,先前同你二人說過江湖險惡,這回可是信了?”
眠燈二話不說,一揚袖毒粉便自指尖飛出。
男子何等人物,他行走江湖這麼些年,這些孩子怕還在這穀中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腳尖微點,疾掠後退,毒粉撲空……不,隻能說他沒沾染上分毫,被灑了個滿頭滿臉的,是不知何時來,猝不及防的麒麟子。
男子貼身靠在一根廊柱上,嘴角還含著沒所謂的笑意,麒麟子是何許人,這些毒自然是難不倒他,卻也足以讓他灰頭土臉,狼狽不堪。麒麟子從懷裏掏出了藥瓶將毒祛除之後,便是狠狠地瞪了師兄妹一眼。
流燭顯然已經看出他們冒冒失失帶進穀來的這個白衣男人的不對勁了。但卻不動聲色,長袍一揮,冷冷道:“既不是故友,誤會一場,就請這位大俠出穀去罷。”
好難得流燭沒有當場責罵他們!
“事先聲明,笑某沒有惡意。”笑天笑著目送幾人圍住麒麟子,“笑某隻是在山下看見這兩師兄妹仗義救人,被感動到,所以決定一路護送罷了。加上笑某對醫術稍有涉獵,覺得從他二人身上傳來的藥香味和血蠱味很誘人,才賭注一把他們的師傅是否為笑某仰慕已久,同時也銷聲匿跡了很久的青……誰料到笑某運氣如此之好,一賭即中?隻能說心誠則靈吧……”
鬼扯!
楊英和眠燈同時在心底開罵。
這男人搞不好,從他們進入茶肆的時候就盯上他們了。
雖然不知道真正有什麼目的,但是絕對不可能是仰慕神醫這種一聽就不讓人信服的理由……誰家仰慕一個人,會采用威脅他徒兒的手段?
這話自然更騙不了前半生行走天下的麒麟子,他蒼白的麵色卻未見任何波瀾。那男人來意不明,但也未見殺機,似乎就隻是好奇,跟著上麒麟穀來瞅瞅熱鬧。
麒麟子一向采取對麻煩避而遠之的態度,別人隻要不威脅到他,任憑殺個天翻地覆他眉毛都不會抬一下。
當下這個亂局裏,真正叫他恨不得把房舍炸了都要避開的,是那個自他出現後一直用鷹隼般眼神死死盯住後院的澈帝。
見麒麟子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己身上,年輕貌美的皇帝把目光收回,撇撇嘴角,再度朝他伸出了手,“還是那句話,你把藥給朕,朕就離開。”
一片死寂中,楊英和眠燈把呼吸聲壓到最低,看著皇帝麵色平淡的攤開手掌,優雅的遞到麒麟子眼前。麒麟子眉間隱隱抽搐,黑袍無風自動,顯見又有一場戰火要爆發。
上回步嵐澈也是這樣氣勢十足的跑來砸場子,他問麒麟子要的究竟是什麼藥?
師兄妹倆壓抑不住好奇心,隻聽麒麟子冷冷道:“那種東西吃多了會死人。”
“那是朕的事。”
麒麟子麵色更黑:“重點是,這藥材很貴。”誰管你死不死!
步嵐澈道:“若是黃金白銀的問題,要多少,你開口。若是原料欠缺,宮內藥房奇珍異草無數,每月派人去你指定地點采擷也不是不可。若是嫌朕半年來一次煩著你,將配方給朕亦好。”
言下之意,他今天要定了,不給不走;給了,半年後也還是要來。
麒麟子快給這個年輕皇帝弄瘋,從步卿遙到鳳月夜,再到步嵐澈,他上輩子是欠了這步家的幾爺倆的麼,就是不肯讓他安生過日子?
前廳已經打得麵目全非了,要再喝步嵐澈糾纏下去,後院也保不住。這皇帝大爺一甩手可以回他的京城,麒麟穀水榭留下個爛攤子還得他麒麟子收拾。
“楊英,去後院。”麒麟子冷著臉吩咐,“把我寢房裏綠色錦盒拿出來。”後麵隻是嘟囔一聲,便是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步嵐澈鳳眸微瀾,笑道:“朕不會利用眠燈和流燭學藥的身份竊取配方,穀主多慮。”
麒麟子眉頭緊蹙,他知曉步嵐澈天資聰穎,給他藥,他便是能舉一反三的將全部配方參詳出來。若是那藥方真的落入步嵐澈手中,怕是這天下也該是一片混亂。他忍不住擔心道:“你要那藥,究竟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