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愛之深,恨之切(1 / 3)

據說,那一夜她紗巾滑落,無意中略帶矜持與緊張的回眸,讓整個伶舞閣都黯然失色,仿佛隻有她,是天地萬物唯一盛開的白蓮,讓人目不能移視,卻又隻敢遠觀,不敢褻玩焉。

在一張又一張拜帖之下,她都絲毫不動春心,將那些沾染了凡塵的拜帖,統統束之高閣。

但是今天,當王府別院的轎子,又一次落在伶舞閣時,一身白衣的她,伸出芊芊玉手,挽起如絲般的轎簾。

白紗掩麵,看不清她的容顏,隻知道負責抬轎子的轎夫,都忘記了呼吸,呆愣了片刻,才饒著腦袋,抬起轎子。

轎子在雨霧中漸行漸遠,凰將離懷抱著鳳鳴劍,靠在青石牆頭,直至那轎子隱入了雨霧,最終消失在自己的視線。

“你不怕她去通風報信,讓夜郎王跑了?”白錦曦湊上前,在凰將離的耳邊低語。

“愛之深,恨之切……”染塵回眸,看著白錦曦道:“恐怕現在她隻剩下了恨而已,她隻是不明,總還是留戀著當日的那種溫情。”

白錦曦點頭,靠在凰將離的肩上,仰頭吹了一口氣,輕輕柔柔的感覺拂過凰將離的發絲:“將離,你說的話有道理!”然後他忽然直起了身子,拉著凰將離的手道:“那天你在錦陽小院吹的那首曲子哪裏學的?不如你再吹幾次給我聽聽!”

言畢,不由分說的將凰將離腰間的竹笛解了下來,遞到她跟前。

凰將離接過笛子,一個利落的轉身將白錦曦甩在身後,留下一句話道:“若是你想聽原版的,就跟我一起去別院。”

雨幕之下,轎子在王爺別院的側門停了下來,輕掀轎簾,女子身姿嫋嫋的從轎中移了出來,東風無意,搖落了遍地榆錢,踩著滿地沾濕的黃葉,隨下人一路指引著,來到一處幽雅庭院。

推開小門,滿屋子旖旎幽香,屏風之後,是嫋嫋的蒸汽,伴著玫瑰花香,熏得人沉醉其中。

海棠緩步上前,隻聽得外麵的下人道:“王爺請傾城姑娘現沐浴淨身。”

淡淡一笑,海棠頷首示意,來到屏風之內,衣衫半解,衾衣滑落,凝脂般的玉背乍現,而胸口卻是一株海棠花,競相怒放。

嘩啦啦的水聲漸起,花瓣貼在胸口,如振翅欲飛的蝴蝶一般,長發挽一隻高髻,隻用一根嵌著紫色寶石的海棠花瓣一樣的銀簪固定的一側,微微靠著浴桶壁,兩隻玉手微垂,如黑夜星辰般的眸子半眯著,仰起頭,看著眼前錦衣華服的男子。

“怎麼是你?”夜郎王微怔,脫口而出。

“我想你了,所以就來了。”海棠唇角微勾,梨渦淺淺,美人如斯,含笑含雨。

“既然來了,今晚就好好溫存一番。”話語曖昧,用如此冷冷的聲音道出,卻讓人不寒而栗。

海棠微笑,從浴桶裏麵站了起來,滿身花瓣淩亂,身姿如蛇,緊緊貼在夜郎王的胸口。“我還記得那一夜,你說我是你夢中的仙子。”纖指撫上夜郎王的眉梢,順著眉骨下滑,一路來到唇邊。

“你這張嘴對我說,等你大仇得報,就會娶我……”蘊水的眸中透射出一絲寒意,卻是淡的讓人不能感知。

忽的,紅唇微啟,印在夜郎王薄薄的唇上,如毒蛇的信子,一路伸入。舌尖糾纏之餘,血腥彌漫。

夜郎王將浴桶中的人攔腰抱起,水波四濺,零落一地的花瓣,無奈的貼著地麵,像極了垂死掙紮的人兒。

屋頂之上,凰將離輕輕撚起一塊青瓦,滿室的春光外泄,兩具狂歡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刺傷了誰的眸子。

“若是被壓在身下的那個,是你的心愛之人,你會如何?”凰將離低聲問道,雨絲柔柔,打在她的臉上,冷在她的心田。

“一刀殺了上麵那個。”白錦曦未經思考,脫口而出,一如他身上的紅衣,永遠紅的如此炫目。

不遠處,似有琴聲揚起,婉轉聲聲,正是在錦陽小院的那一曲。

白錦曦臉色微變,握劍的手,指節隱隱發白。忽的一個躍身,消失在萬丈黑暗之中。

凰將離低下頭,芙蓉紗帳微掩,滿室嬌喘輕吟,聽來卻如嗚咽聲聲,像那琴聲一樣,亂人心智。

隻覺得臉上冰冷冰冷,忍不住拭去那滿臉的雨水,指尖卻不巧觸碰到了奪眶的熱淚,冷熱交替之中,她站起身子,朝著興隆客棧的方向,久久的凝視。

雨停了,女子披上薄如蟬翼般的輕紗,緩緩抬起眼眸。

凰將離默默點頭,躍身之間,身子已經從門口,探至房中。

滿室花香依舊,空氣中殘留著雲雨過後的氣息。

海棠淺淺回眸,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淡淡道:“他就交給你了。”

凰將離側身站著,懷抱著漣水,睨一眼海棠,語氣卻是冷冷的:“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海棠想了想,走到床前,輕輕的觸碰了一下夜郎王的眉,冷冷說道:“他畢竟是我孩兒的爹,你留他一個全屍罷了。”說著,頭也不回的離開。

凰將離忽的揚起劍,劍氣激揚,生生的截去海棠身上的一片裙裾。“天蠶絲織就的紗衣,紋理細密,不知沾上了水,能不能悶死人。”

空氣仿佛凝結了起來,凰將離將那一片薄紗浸泡在花瓣滿溢的浴桶中,緩緩的撈了起來,貼在夜郎王的臉上,一層又一層的對折,錦被下,夜郎王腹部起伏的幅度越來越小,直到最後,終於安靜的躺在那裏,在沒有半點氣息。

凰將離低下頭,手指揭開蒙在夜郎王臉上的輕紗,靜靜說道:“王爺,你應該很滿意了,你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還能給你一個好死。”說著,將手中的輕紗一揚,扔至海棠手中,說道:“你走吧,我還有話要跟他說。”

海棠掩著麵,退了出去,隻覺得身上冷冷的,沒有一絲熱度。

手掌在床榻上人的胸口輕輕一拍,夜郎王忽的一個憋悶,吐出一口氣來,緩緩睜開了眼睛,想要開口,卻喊不出任何聲音,待到許久他才適應過來。

凰將離低下頭,微笑的看著夜郎王道:“王爺,久違了。”

夜郎王先是一愣,轉而對上凰將離的眸子,隻淡淡道:“太像了……”

凰將離卻沒空與他廢話,略顯不屑的說道:“像什麼?我看你是老眼昏花……認錯人了。”

夜郎王嘴角一勾,似笑非笑的說道:“昨夜有人向我送來密函,說我有故人會來取我性命,我原本不信,但是現在,我信了。”說著,他居然揚起頭,一副視死如歸狀。

凰將離略怔了一下,問道:“我與你之間算什麼故人?充其量不過是相識而已,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可能放過你。”

而此時的夜郎王卻已經亂了心智,他站起身,往前兩步衝到凰將離跟前,那雙眸子緊緊的盯住凰將離,似有淚要滾落。

“你果然不願意認我?”

“……”

那夜郎王竟然不怕死一般直逼凰將離身前,雙手扳著她的肩道:“芯蘭……這一輩子我最後悔的事,就是帶你去了錦陽!”

凰將離心下一驚,扣著劍的手沒來由的抖動了一下,卻是死死的扣住,沒有鬆開。

“你說什麼?”她深吸一口氣,輕聲問道。

“這麼多年,他們都說你已經命喪黃泉了,可我知道,你一定沒死,你一定等著這一天,一劍刺入我的心髒,是不是?”夜郎王痛苦的一字一句的訴說道,剛毅的臉上竟然滾落兩滴淚水。

“不錯,我毀了你的清白……可是,我是真心愛你,你可知道?”夜郎王仿佛不想再回想當時的情形,退後幾步,痛苦的閉上眼。

“你……為什麼要毀了……我的清白?”凰將離癡癡的問,像是著了魔咒。

“你要求我帶你出宮,我雖知道私自帶你出宮是大不敬可終究敵不過想要與芯蘭單獨相處的渴望。那時的芯蘭就算是與夜雪煙相比也是不遑多讓的,再加上那淡然安靜的性子,一路上便是吸引了不少才子的青睞,可芯蘭卻從不理會。我一直自以為是的以為,芯蘭的心中是有我的,直到我們到了錦陽,直到見到了鳳子衿,我所有的幻想便是轟然傾塌。”

他頓了頓,終是長歎一聲道:“我受不了芯蘭的目光一直都落在鳳子衿身上,終於有一天,那陰暗的情緒終於讓我做出了禽獸不如的事情。我記得那日,雨一直下個不停,那是錦陽城郊的一個破廟,我在那裏不顧芯蘭的哭喊和懇求,撕裂了她的衣裳……”

凰將離笑著聽完這個故事,隻覺得自己臉上濕漉漉的一片,沉默了許久才幽幽說道:“你……不懂什麼叫愛。”

夜郎王看著凰將離,眸中一縷絕望漸顯,臉色卻出奇的平靜:“這句話,二十年前,你已經對我說過了。”複又歎息道,“我用了二十年去學,你卻終不給我機會。”說著,他揚起佩在腰間的龍淵寶劍,再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月華下,隻見一片血霧四濺,夜郎王的身子直直的倒在地上,卻沒有死絕。

他癡癡的望著凰將離站著的地方,吃力的說道:“你要殺我,我不怪你,我隻有自行了斷才能不汙了你的手。”

凰將離站在一旁,呆立不動,心中卻有萬千感慨。她走上前蹲在了夜郎王麵前,輕聲道:“王爺,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想見的那個人。”

夜郎王苦澀一笑,忽然伸出手,隔著麵紗撫上凰將離的臉頰,氣若遊絲道:“芯蘭,讓我再看你一眼吧。這麼些年,每次在陛下的禦書房看見你的畫像,我總覺得那畫把你畫醜了。我記憶中的芯蘭是人間的百花仙子,你一笑,百花都黯然失色。隻是……隻是……”他的話越發變得斷斷續續,“每次我執起筆,想要畫你的時候,又覺得,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人,能將你的美詮釋……”

他努力的睜大眼睛,一滴淚自眼角緩緩滑落。月亮,不知何時隱入了淡淡的雲層中,晚風蕭瑟,隻有他呼吸漸促:“芯蘭,取下麵紗,再讓我看你一眼,可好?”他祈求道,眼裏盡是垂死的絕望。

凰將離突然覺得心很痛,這是她當殺手以來,第一次如此心痛的任務,雖然她不曾拔劍,那人就已經倒在了自己麵前。

凰將離低下頭,含著水霧的眸子微微一顫,輕輕取下麵紗,對著夜郎王微微一笑。

夜郎王滿足的勾了勾嘴角,手中緊緊拽著凰將離的麵紗,憋著最後一口氣,吐出一句話:“叫我……叫我……一聲……展庭哥……”

脈搏,已經停止,體溫,已經漸漸冰冷,而那雙眼,卻依然直直的盯著凰將離。

凰將離咬了咬嘴唇,淡淡道:“展庭哥……你安息吧。”

那死去的人仿佛聽見了生者的告別,緩緩的閉了眼睛,隻是眼角的淚依然未幹。

凰將離嘴角的笑意卻是漸漸的斂去。仇已經報了,不止是南宮羽墨的,還有她的娘親。隻是眼前這人到死都不知道,間接害死自己而已的人,便是他自己。

隻聽見疙瘩一聲,指甲斷裂,凰將離咬唇的貝齒下,泛出殷殷血紅。

她站起身子,幾個踉蹌來到浴桶旁邊,一滴淚悠然滑落,滴入滿盆的花瓣之中。

天朝曆,七十年十月十五,唯一的異姓王夜郎王被發現自刎在別院的廂房中,死時一臉安詳,麵帶微笑,一派壽終正寢狀,手中還握有一方純白色的麵紗,任仵作如何用力都緊緊拽在掌心。仵作等人隻得放棄,將那麵紗與他一起下葬於王陵。

秋風蕭瑟,滿地狼籍。王爺薨逝,舉國齊哀。

伶舞閣,不動聲色的為海棠舉辦了一次從良禮儀,青樓華靡,卻不及青磚紅瓦的田園小宅。兩年前,那個在太湖邊救起海棠的青衫男子,帶著一疊厚厚的銀票,來到綺香樓,為海棠贖身。

兩年賤賣字畫,違背做一個讀書人的清高自傲,換取一張張俗不可耐的銀票。如今美人依舊,銀票卻成了多餘之物。

海棠盈盈一笑,解下發簪的朱釵,開啟她房中的那一個百寶箱,緩緩低語:“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人一個便足矣。”兩人相視一笑,車馬聲遠去,視線所及之處,隻有熙攘人群。

秋風之中,長發白衣,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多少愁傷籠罩而來,化為一滴無聲的淚,臨風隕落。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凰將離遠目,淡淡而言。

“就這兩天。”白錦曦靠著牆,側首而望。

“有何打算?”

“帶著青琉四海為家,仗劍天涯。殺盡貪官,屠遍汙吏。”白錦曦笑著,紅衣翻飛之中,一臉純淨的笑臉,格外醒目。

“你有何打算?”白錦曦問道,眸子似乎隱含著淡淡的擔憂。

凰將離仰起頭,長發遮去她的臉,看不到絲毫的表情,語氣去很是肯定,“我也會離開。”

白錦曦的心無由的痛了一下,脫口而出道:“其實他……”

話沒說完,卻被凰將離打斷:“他?他是誰?鳳月夜還是幽冥?都與我無關,我隻做自己想做的。”

白錦曦扣著長劍的手猛然緊了一下,問道:“你終究是看淡了?”

凰將離低眸一笑,隨手捋起一縷長發,在指間有意無意的把玩著,眸光卻毫無焦距,細聲道:“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這世間的情癡都沒個好下場,步卿遙為了子衿造反卻是東昌事發,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芯蘭娘親最是癡情人,竟是為了子衿連命不要隻為生下孩子。夜雪煙呢,因愛成恨,落得瘋瘋癲癲的,百般算計最後還不是一場空,仰止,夜郎王,這些癡情人,有幾個是好命的?我本就是將死之人,如今隻想著在這最後的時光裏做做清幽之人罷了。”

遠處的馬忽然長嘯了一聲,凰將離回過頭,遠遠的看著遠處馬上的青琉,頷首微笑。

“走吧……她在等你。”凰將離笑著,一臉真誠。

白錦曦忽地鬆開手中的劍,將凰將離緊緊摟著懷中,低頭耳語道:“記住你的話,做自己想做的。”說著,轉身一躍,一道紅影在暮色中飄然遠去,隻留下血一樣的殘陽。

“都走了呢。”凰將離收回視線,拽著發絲的指尖驀然收緊,生生的疼痛。什麼叫與自己無關呢,明明就那麼的在意那個人,明明聽到他要成親的消息時是那麼的痛心,可為何要口是心非呢。隻有自己才明白,自己是如何的身不由己。

回到他身邊,她會忍不住將漣水刺進他的胸膛的吧。她已經能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慢慢的,慢慢的開始脫離自己的掌控,如同她時而暗紅的眼瞳般,常常嗜血而失去人性。

心魔,心魔,嗬嗬,她如今已然變得如同那鳳月夜一般,被心魔纏繞。

猶記得,步嵐澈曾說,此中心法,何以除魔,必殺摯愛,唯愛一人,皆是自身,孤獨終老,往送此生。

情願孤獨一生,也不願傷害那人的性命。

癡情最無聊,卻也最心傷。

錦衣的男子翻身下馬,緩步踱至女子身前,將手中的錦裘披在她的肩頭,柔聲道:“回去吧,你想做的已經做完了,該是時候跟我回家了。”

“跟你回家?”凰將離始終背對著他,隻是抬頭望著他,“你的赤焰山莊不是我的家。青酌,山莊已經有一位女主人了不是麼?”

搭在她肩頭的手猛然扣緊,生生的弄疼了她。她的表情卻是絲毫沒有變化,嘴角依舊掛著笑,在青酌的眼中卻滿是嘲諷的意味,“青酌,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何事麼?你曾答應我好好的待她,不會再負她,現在這般又是何意呢?青酌,你同那伶舞閣中尋歡作樂的男子都一樣,在你們的眼中,看到的永遠都是皮相而已。”

青酌陰沉著臉,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抹狠戾,可卻是什麼都沒說,執拗地將眼前人狠狠地扣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