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綺台上的舞姬與樂師,重新奏起樂來,而蘇都匿識城的居民們,也仍舊像前半夜一樣,僵硬茫然地手挽手歌舞著。
胡姬手腕的銀鐲如碎羽般搖晃,柔韌的腰肢垂下如照水的春柳,帽尖和腰帶的重重銀鈴更響若滴瀝的春鳥,但藥遮羅的目光卻一刻都不曾投注在她們身上。他上半身倚著鸞車,搖晃著盛有血紅葡萄酒的鏤金杯,漫不經心地將眼神投向山一邊的鸞車,像是鷹隼俯視著藏匿野兔的蒿草。
但那野兔未免太過耐心,當獵手都開始焦躁不安,它卻遲遲不肯離開那未知的匿所。
藥遮羅眯起眼睛,揚手丟棄了酒杯,冷笑一聲。他掬起星光光,撚成一支非金非銀的箭矢,將它擲向密密匝匝的人群。
箭矢落地的瞬間,人群中炸開一簇血霧,即使在黑暗中,藥遮羅的眼睛也能看清那血肉橫飛的畫麵。但很快,他們又循著燭火裏藥遮羅血液的香氣重生,變成好端端的樣子。
“‘死者在地,聞香氣乃卻活,不複亡也’。”李聲聞道,“城主的血,能活死人肉白骨,且又有紅葉在身,很像傳說中的反魂樹。沒想到反魂之樹竟然長得如同活人,能動能言。”
藥遮羅懶懶看了他一眼:“使君說要作畫障與卻扇詩,但遲遲沒有動作。莫非之前的允諾隻是空口說來騙我的麼?”
“並非如此。”李聲聞笑道,“眼下必要的雲彩還不夠厚,我們得多等一會。不如趁此讓我好好欣賞東曹的歌舞。”
平鋪一合錦筵開,連擊三聲畫鼓催。 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 帶垂鈿胯花腰重,帽轉金鈴雪麵迥。 看即曲終留不住,雲飄雨送向陽台。
柘枝舞起,九死城虛妄的綺宴重開。鸞車已被侍兒們推下彩綺台,七零八落地堆積在台下,沉睡不醒的新婦則被她們拱衛在台上最高處,坐在帷帳之中。
四肢牽有絲線的少女們,在不知誰的操縱下,步履輕快嫋娜地穿梭在桌案間,端上玉膾珍饈,琳琅滿目的酒食如不費錢財的沙土一樣,羅列在婚禮的賓客麵前。舞台最中間的舞姬,生著金發碧眼,身姿婀娜,舞姿翩躚如同蝴蝶。
是被絲線拴著的蝴蝶。
台上的所有樂師和舞女,四肢都有不易看見的纖細銀絲牽引,末端係在藥遮羅手上。雖然他沒有動作,但這場歌舞,似乎就是出自他手中的一場傀儡戲。李聲聞看了看那銀絲的走向,問道:“這些都是傀儡?竟然栩栩如生,好似真人變成。”
“他們曾經是活人。”藥遮羅漫不經心道,“但我親手把他們做成了傀儡,讓他們像這樣非死非生,不能停歇地為我獻藝。這不是很有趣麼?”
李天王嘟囔道:“不正經的老妖怪。”
李聲聞歎道:“城中能活動的,都是城主的傀儡;真正有生命的,卻目不能視口不能言,有如行屍走肉。有生的皆如死,無生的卻勝似有生,難怪城主叫它無生城。”
藥遮羅低聲道:“我就是想要一個,所有人都和我一樣不生不死的地方啊。”
“現在城主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李聲聞隨聲應和道,他看了看天上逐漸彙聚、遮蔽星光月光的流雲,向書箱伸出手去,“今夜就是滿月啊,看來時候到了……天王,飛燕剪。”
李天王縮進箱子裏,半晌頂開箱蓋,抱出一把小巧的剪子來,遞給李聲聞。這把剪刀刀柄上黑下白,刀刃銀光閃閃,看上去如同一尾長尾的燕子,名副其實的飛燕。
李天王好奇道:“你這是做什麼?”
“新婦卻扇,就如滿月從雲後升出。”李聲聞轉向藥遮羅,“可是地上連蔽月之雲都無一片,新婦說不定會覺得害羞,不願放下團扇。我們得準備些儀仗,來迎接他罷。”
藥遮羅質疑道:“使君的回答,未免太敷衍了罷?”
李聲聞笑容滿麵:“是與不是,請城主看後再定奪罷。”
他說著,將飛燕剪向上一拋,那金銀所製的器物不僅沒有落地,方而發出一聲劍鳴,扶搖而起,穿過雲霄消失不見。
片刻之後,它銜著一片潔白的雲霧飛回到彩綺台上,在李聲聞手指上歇腳,仿佛一隻真正的燕子。
李聲聞從它利刃之間輕輕取下雲朵,取飛燕剪裁了幾刀,用尾端空無絲線的針將幾張雲片縫合起來,轉眼就製成一架素白的朦朧屏風。
這屏風輕若無物,薄若霧氣,隔著它尚能看到其後隱約的光影。李聲聞將它擺在新婦的紗帳前,悠然自得地念起詩來:“圓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裏外,不有雨兼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