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泉下寒骨(1 / 2)

新雪舊塚,無碑無銘,泉下泥銷塵骨。若非燕秋來出言提醒,誰能想得到眼前荒草叢生的土堆下,還埋著一副為人所牽念的遺骸。

燕秋來解下背後所背的琴囊,在墳前坐下來,毫不在意千金的衣裳被雪水玷涴。他一路背來的是一把阮鹹,紫檀為身,潔白螺鈿於琴麵上鑲出一雙比翼的燕子,正穿過牡丹與柳枝。

阮聲綿長而溫厚,餘音卻多作悲聲。來自曹國的琵琶聖手將曲項琵琶與妙音仙曲一並帶來長安後,閱盡天下奢華的長安子民,多愛曲項琵琶鏗鏘金石之聲,將直項琵琶束之高閣。便是在大明宮梨園之中,也許久未見過阮鹹了。

燕秋來調試著阮弦,撫過螺鈿的雙燕,突然歎了口氣:“當年鄴王以‘子夜四時’阮鹹贈我,霜樓還曾笑話此阮名字頹喪,須要在鰥寡孤獨手中撥響,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讖。”

他自說自話,並未期待李聲聞接話,調好弦便自顧自拂弦成調。阮聲幽綿,依稀是首南國童謠。在霜樓口中,李聲聞也聽到過這婉轉悠揚的調子,這是塚中人生前最喜愛的歌謠。

“翦翦新燕,穿花戴柳。歲歲北來,詰之何故。翦翦燕語,惜春之故。”

《翦燕》本隻有三句,此時該轉入尾拍,燕秋來卻十指一轉,彈出裂帛碎絹之音。他合著雙目,神思不知遊到何處,最後兩句曲詞微弱得幾成夢囈。但李天王耳聰目明,把那夢語聽得清清楚楚。

他唱的是:春去秋來,煢煢獨羽。細語哀哀,何不我絕。

可他臉上沒有淚,沒有笑,甚至沒有喜怒哀樂。

李天王忍不住低聲問道:“這裏的這位霜樓,是怎麼死的?”

“當年我被功名利祿迷了眼睛,為了爭奪玉京十二樓的一席之地,與一位方士鬥法。”燕秋來睜開眼,神色淡淡,“鄴王將一枚西域進貢的夜明珠,藏在金吾衛嚴密把守的閣樓上,命我與方士對坐含元殿上不得妄動,如此能先取得明珠者即得十二玉樓最後一樓。霜樓化成燕子替我偷取明珠,為金吾衛豢養的遊隼所搏。

“他修成人形不易,一向最愛惜自己容顏與羽毛,死時卻遍體鱗傷,雙翼都折了。更可笑的是,見到遊隼啄死燕子的金吾衛,隔天還向我誇讚他們的獵鷹剽悍矯健,竟無一人知曉那隻燕子是我的愛侶。我在長安找了七天,才在閣樓飛往含元殿路上的一處屋簷下,找到一隻含著夜明珠的燕子。”

“因為霜樓銜明珠而死,鄴王將玉樓末席判給我。我便住在這座玉樓裏,看著年年新燕春來,隻是去去回回的,沒有我的那一隻了。”

墳塚後的蒿草忽然抖動了一下,李天王下意識地側過身子,被李聲聞攔住。後者借著燕秋來看不到的角度,對他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的鼻子在一開始就嗅到了凶禽羽毛的臭氣,但良人不容許他宣之於口。

不知是察覺到他的敵意,還是處於別的緣故,那潛伏在蒿草裏的凶禽一直未有動作,這會更是悄悄自草叢中離開。李天王索性就隨他去了。

送走燕秋來,李聲聞果然如他所說的那樣,一步也不踏入長安,徑直在灞橋邊上船,要順著八水東出長安,到洛陽去追逐三月牡丹鬥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