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元佳節,長安街坊盡數連通,燈花如星火霄漢連綴。熙熙攘攘的人群蜂擁至花萼相輝樓下,隻待樓頭明月東升,琵琶與羯鼓揭開不禁夜的序幕。
在花燈昏黃光暈不及的暗處,卻有一位輕裘緩帶的郎君沿著街道緩步前行,隱入西市的層層飛簷。他不去追逐勤政樓下宮人們拋灑的金粟真珠,也不曾在謝阿蠻的淩波曲前駐足;他搖著霜白色的腰扇,漫無目的地穿行於攤販和人流之間。
他身材頎長,俊美無儔,除去一雙鎏金眼瞳,與京中的王孫公子們形容無二。賣螺鈿硨磲的老人從迎娘婉轉的清音中回過神來,猛然看見位通身清貴的郎君,連忙賠笑道:“郎君想看看什麼?”
“老翁的螺鈿,都是不久前才從水邊撈的罷?”
老翁滿臉堆笑:“是今日才從灞水邊撈的,水汽都沒幹呢。都是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品相比不得郎君扇骨上鑲的那些。”
敖則凊輕笑一聲,不著痕跡地收起那柄青琅玕扇骨的腰扇,捧起攤上一隻陶缽。那陶缽粗糙不平,顯然出自民間陶匠之手,其中淺淺一層清水接近幹涸,一尾長尾的火紅魚兒正在水中掙紮。
老翁見他臉色轉沉,赧然道:“今日太忙,忘了給它蓄水……河邊太遠,這左右攤販又隻有些賣酒的,實在是沒法救它了。”
“這尾魚兒玲瓏可愛,我買下了。”敖則凊唇角一勾,將荷包解下放在老翁攤上,“聽聞今夜長安張燈達晝,我慕名前來一賞,出門匆忙,竟然忘了帶錢。老翁看用這個抵錢可行?”
老翁狐疑地打開荷包,幾顆龍眼大的渾圓真珠落於掌心。他顫巍巍地抬起頭來,川流人海中已經不見這位闊綽客人的身影。
敖則凊避開人流,在扇子掩蓋下輕輕敲了敲陶缽,眨眼間缽中便重新注滿清水,瀕死的紅魚在水底橫躺了許久,才浮到水麵上來,吐出一顆水泡。
敖則凊輕聲道:“別出聲。”
魚兒旋身沉回陶缽底下。與敖則凊擦肩而過的女郎卻聽到了這聲低語,疑惑地側過頭來。
她懷抱一支玉笛,點染蝶粉蜂黃的容顏,如帶露穠李:“郎君在對那尾魚說話?”
敖則凊將陶缽藏到身後,含笑誦道:“‘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遊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我親眼見到這火樹銀花的美景,又果真有夭桃穠李般的女子從麵前走過,如此良辰,暗合詩中所言。我自然是如詩人那樣自言自語,祈願此夜長久,不要隨玉漏滴盡。”
女郎嫣然笑道:“郎君雖已見妾容顏如桃李,卻如何得知妾是否‘行歌盡落梅’?”
敖則凊的目光自她玉白指尖流向那金碧橫笛:“橫吹二十八曲中,落梅與折楊柳二曲最負盛名,但折楊柳其曲如泣如訴,與此良夜格格不入。所以娘子要吹笛,定會吹梅花落。”
“公子如此攻於音律,定是雅客。”女郎傾過身來,“妾是教坊弟子,家住西市。若是郎君有意,可循笛聲尋妾。”
“若有緣得見,我必與娘子共赴仙鄉。”敖則凊笑著應下,與她背道而馳。
他毫無眷戀地離開不夜的長安,出得城去,一路行至灞橋,將缽中魚兒放入灞水,叮囑道:“不知你身帶靈氣,為何會被凡人的漁網捕獲,以後要千萬當心。”
他放歸了魚兒,自己也解去白裘,步入河水,在灞水深處化為龍形,向東遊去。
他本隻是好奇長安風流,偶爾上岸一觀,卻委實被那絲竹弦音、紅燈綠酒震懾,幾乎想要留在這世上軟紅塵中,做個凡人醉生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