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青蚨(1 / 1)

看到涇河龍君拿來的大紅衣袍,李聲聞覺得,是時候離開涇河了。

嘉陽王生長在天家,深得喜怒無常的天後寵愛,起居飲食沒有哪一樣用的不是最珍稀難得的。但武後仍會抱著他坐在自己膝蓋上,跟他講天河上織女裁雲的故事,讓他想象那些人間不得一見的奇珍異寶,感歎自己雖坐擁天下,卻不能讓心愛的皇孫穿無縫的天衣,著雲霓的錦裳。

如今他親眼看到了何為織雲裁霧、天衣無縫,卻隻想告訴祖母,即便是織女手下的綾羅,也需得處處計較,才能裁出不輸內苑歲貢的衣裳來。

麵容剛及人間少年模樣的龍君,捧著錦盒笑嘻嘻地擠進門來,掀開盒蓋,李聲聞直覺滿眼血紅,直衝靈台。

集流雲作錦,織霓霞成綺,采絳虹為纓,流光溢彩,卻輕若無物。酒宴上詩人們斟酌而出的靡靡辭藻,皆如同胭脂絲線,細密地綴在衣袂上的泥金雲紋中。若是長安的嬌娘們有幸得見,三月初三的渭水邊,定然滿是以此仿製的霓裳。

但這身衣裳未免太紅了,不是榴花的嫩紅,也並非丹砂的絳紅,而是猩血那樣刺目的鮮紅,鋪在錦盒裏像一匣流動的碧血。就連與之成套的配飾,也是赤珊瑚、玉髓、瑪瑙,瓔珞連綴。

少年龍君自鳴得意地獻寶:“怎麼樣?這可是我看盡了長安的新婦妝扮,自己畫出來的樣式,天上地下獨這兒一件,就是九天玄女也穿不上。”

難怪衣裾繁複,環佩重疊,與其說是男子服飾,更似長安風靡的釵鈿禮衣。想來無論是九天玄女,還是巫山神女,神像都未穿得這樣花枝招展。

“龍君一個月來不見蹤影,原來是去看人間婚儀了。”李聲聞顧左右而言他。

涇河龍君趁機蹭過來,親親熱熱地擠到他身邊,舉起錦盒:“好良人,我一去整月,想我了不曾?”

李聲聞歎了口氣:“想龍君何時放我回人間,我怕等回了人間,已經滄海桑田。”

涇河龍君疑惑道:“什麼滄海桑田?你要回人間,就等我們一起去拜謁冰翁,這樣不好麼?”

“涇河龍宮佳麗眾多,仙姝成群,龍君既看不上凡間女子,迎娶宮中龍女便是,何苦作弄我這個男人?”

“整座龍宮比你好看的隻有我女弟,但那是親妹子,我豈能娶她?”涇河龍君指了指自己的指尖,“她隻比你好看這麼一點點,多半還是因為塗脂抹粉的緣故。”

李聲聞又歎了口氣,感受到了對牛彈琴的無助。

“多謝龍君,這衣裳我姑且收下了。”

心思和龍角一樣筆直不會轉彎的涇河龍君,大約不會聽他講道理,與其浪費口舌,不如趁夜脫逃。

雖是這樣想,今夜的青蚨錢依舊憊於工作。

當年叩響龍宮大門時他就知道有危險,準備了避水珠和青蚨錢在身。用青蚨母子的血液分別塗抹兩枚錢幣,無論兩枚錢相隔多遠,子錢一旦醒來都會找辦法飛到母錢身邊,水龍抓他下河時,他就將母錢貼在了定河碑上。

按理說隻要拿出子錢,他就可以走出龍宮的九曲回廊,回到河邊的涇河定水碑旁。雖然這石碑定不住好動的少年龍君,但幾百年來也沒被對方掀翻,指個路還是綽綽有餘的。

可是自從身陷涇河龍宮以來,這枚子錢指的路就隻有一條——涇河龍君的寢殿。不知是青蚨畏懼龍而不敢指路,還是涇河龍君在宮中設了什麼術法,除了此處他哪也去不了。

李聲聞再次繞過水精亭台,珊瑚樹叢,踏進同一間寢殿後,生平第一次產生了類似憤怒的情緒。這枚不中用的阿堵物,不如丟棄算了。

看到隱在黑暗中,幽光影綽的雲母屏風,李聲聞毫不留戀,轉身就走。

屏風後卻傳來一聲朗笑:“你又來了?這麼想我?凡間不是說,婚禮之前,新人不應見麵,不然我也想和你宿在一處。”

“深夜驚擾龍君,十分抱歉,我一時走錯方向,才誤入這裏。”

“等一下。”少年迅速出現在他身後,拉住他的衣角,李聲聞回過頭,看到他一雙豎瞳在夜色中熠熠生輝,像兩點不滅的日輪。

“既然來了,就留下罷。”

關於青蚨錢為何失靈的問題,他後來就不想再問了。直到某一天,吃飽喝足的少年龍君從床頭滾向榻尾,貼身的衣服裏掉出來一枚垂拱通寶,很像他那枚母錢。

“這個啊,我看到你落水之前把它丟到定水碑上了。”敖君逸靦腆地抓了一下頭發,“我良人的東西怎麼能丟在那呢?我就把它撿起來貼身帶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