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
九天玄女雲霓織就的廣袖撫過他的發頂,任朽生垂眸注視著她腳下的琉璃磚石,一言不發,任憑她輕輕的歎息轉過耳畔。
最終是九天玄女打破了沉默,她和聲道:“任郎,抬起頭來。”
任朽生聽從她的吩咐,抬眸與她對視。一時間,他連眼都不曾眨過,靜止如同死物。
玄女問道:“你可知你此行,將要遠離白玉京,困於荒涼的沙漠之中?到那時,你身邊沒有知心之人,甚至沒有可以交談的人。”
任朽生淡淡道:“知道。”
“你要一力將這荒無人煙的死地,建成繁華的城池,你能做到麼?因為有妖物盤踞在那處地脈之上,致使死氣大盛,龍骨受損,你必須引來生人在那裏代代繁衍,用取之不竭的生氣浸潤龍骨,以防地脈破損。”
“能。”
玄女這才解頤笑道:“畢竟逆轉生死之氣,是你才做得到的事。世間已經隻有你一個無啟遺民了。”
“那我這就啟程了。”
“現在就啟程?此去遙遠孤苦,你不用再做些準備了麼?”
任朽生迎上她的盈盈目光,平聲靜氣道:“對無啟人來說,除卻鍾山,都是遙遠孤苦的異鄉。無論在昆侖或在枉死城,都沒有區別,隻要有水和泥土,就可活下去。”
玄女溫聲道:“那你這就啟程罷。現在正起南風,好送你直到樓蘭去。”
玄女說得不錯,那南風剛好把他送到荒漠中。天地寂靜,百裏無人,隻有狂風裹挾著黃沙,割在他的麵頰上。但這對於草木來說,算不得什麼。
他聞到燥熱的風中,有隱約的龍氣傳來,離玄女所說的應龍埋骨之地,一定很近了。然而隨著他的行進,龍氣中混雜的腥臭死氣也越來越濃烈,若是有生人靠近這裏,一定會頭暈欲嘔。
好在無啟人算不得活人。
他安然地疾走在風沙間,翻過座座沙丘,終於看到龍氣來源之地。四方合圍的沙丘之間,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城池,巍峨的城牆上飛舞著散花的天女和疾走的夜叉,氣勢恢宏。
這是一座比樓蘭都要壯美的城池。可惜這座死地方圓百裏無人居住,這座城也隻是精怪的鬼蜮伎倆。
任朽生毫不猶豫地踏入了城門,就在此時,一股紫色煙霧自門內噴出。高大的城牆也瞬間坍塌,露出這華美宮城的真容:盤踞在黃沙上的,隻有巨大的赤紅花樹,它的枝葉間,有無數夜叉猿猴似的攀枝而坐。
它們見到那訪客被煙霧吞沒,桀桀怪笑起來,滿懷期待地等著煙霧散去,就如等待獵物落入陷阱。
沙漠中的狂風很快將煙霧吹開,煙幕出現的卻不是昏死的人類,而是無數柔韌的花枝。它們蛇一般彈出,將夜叉悉數綁住,扯下枝頭。
任朽生從花枝中走出,對這些夜叉看也沒看一眼,徑自走到樹下。
他本是漫不經心的一瞥,卻被樹幹上形似人體的紋路吸引了注意。盡管那人形高達十尺麵目猙獰,卻五官四肢俱全,活靈活現,如同能夠呼吸。
“你……”任朽生開口,他一出聲,才發覺看到這棵樹的瞬間,他就已頭暈目眩,指尖都是麻木的。這感覺如同離群已久的孤雁,在幹涸的沼澤邊,看見水中同族的倒影。那是重逢同族的悸動。
他想到了千言萬語,卻隻說出一句話:“……你會說話麼?”
那人形和他對視半天,就在他低下頭的瞬間,才嘶啞著嗓子說道:“會。”
任朽生道:“是麼……抱歉。”
他袖間花枝溢出,將那龐大的樹幹攔腰鋸斷。殷紅如火的樹冠轟然墜地,附著其上的人形發出了一陣悲鳴。
任朽生問道:“你有名字麼?”
人形嘶啞道:“沒有。”
“你與夜叉為伍,麵目也似夜叉,就叫藥遮羅罷。”
這便是玄女口中盤踞在地脈上的妖物。他生根於龍骨之上,汲取龍骨的生氣,又能以香味吸引來孔雀河的夜叉鬼,驅使他們捉來過往的商旅飲血食肉,致使龍脈成為沒有生靈的死地。
任朽生此行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它挫為飛灰,還龍脈清淨。
但聽到藥遮羅口吐人言之時,他鬼使神差地手下留了情,隻將反魂樹斬為兩段,用自己的氣息藏匿起來。和他一樣,非人非木,能吐人言的怪物,可能隻有眼前的這棵反魂樹,他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將其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