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憶的縫(1 / 3)

時隔多年,有很多細節霍克斯都記不清了。

隻記得一聲爆炸後,人們陸陸續續從震蕩中回過神來,走出街頭,天上飄下來黑色的雪花。

顆粒狀的雪掉到皮膚上,有點幹澀,他舔了舔,鹹的。

他熟悉這個味道,是鹽晶。

他下意識地向西眺望,在遠處的地平線,是平原上那一片凸起的低矮山脈和一個湖泊。

那是尤提曾經的部落,幾十年前,他們曾在那裏發現了一個鹽礦。

印第安人不懂如何開鑿鹽礦,他們從山裏帶回來五顏六色的鹽晶,在蒲場上磨成粉末,用來占卜和祈禱。

直到幾年前,那些軍人來了,他們說軍方看中了這片鹽礦,願意花一大筆錢買下來。

鹽礦屬於尤提的部落,最初他們並不同意賣掉祖先留下來的遺產。可幾個部落的酋長在反複商量後,最終決定把鹽礦賣給那些白人。

隻因這個鹽礦本身的價值,沒有軍方給出的價格高。花花綠綠的鈔票,對他們的誘惑太大了。

他們不在乎這些軍人要在山裏幹什麼,拿著換來的美金,幾個部落在這裏蓋起了一座現代化的小鎮。

賣掉鹽礦讓他們大賺了一筆,沒有人再住帳篷,每一家都用分到的錢蓋起了白人住的木屋,有了自來水和暖氣,甚至還買了汽車。

他們再也不是光著腳丫穿著花花綠綠羽毛的土著了,那都是20世紀30年代西部片裏的產物。

年輕的女人們解開辮子燙成了鬈發,穿上印花背心和短裙;男人們穿上了皮鞋和牛仔褲,換上了西裝。

他們被禁止再去鹽礦,但沒有人在乎。那不過是合同裏若幹條款中一項微不足道的附錄。

直到這一天,一朵灰色的蘑菇雲,從那個方向升起來。

他忘了到底是誰先喊起來的,但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詞在人群中炸開。

“核爆!是核爆!”

他想起來電視裏最近關於冷戰鋪天蓋地的報道,那個被叫作斯大林的蘇聯人聲稱,他們已經掌握了一種導彈技術,能夠擊中幾千公裏外的目標。

國會的參議員們在電視裏對著麥克風號叫著:“這些不要命的共產主義者,想跟我們同歸於盡,互相毀滅,直到世界末日。”

驚慌的人們爭先恐後地往酋長家和警察局擠,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甚至有些人開始給外州的警察局打電話,可是還沒說完,全鎮的電話線路就斷了,隨即斷的是水和電。

鎮子上的教堂還沒建好,人們瘋狂地擁進去祈求新神的庇佑,可再虔誠的禱告都無濟於事。大地開始震顫,飄落的雪花很快變成黑雨夾著鹽晶砸下來,一個禁忌的詞在人群裏迅速地流傳——

世界末日。

就在大家想向鎮外逃去的時候,第二朵蘑菇雲平地炸響,得以喘息的人們再一次陷入恐慌之中。老人和孩子們開始不停嘔吐,虛弱地靠在牆角奄奄一息。女人們從啜泣變成了哭喊。

黑雨已經變成遮天蓋地的灰塵,在濃煙和火焰的籠罩下,小鎮變成了地獄。

在一片哀號聲中,穿著防化服的軍人們接管了這些可憐的人。

“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經爆發了。”其中一名軍官對酋長說,“我們需要迅速把所有人轉移到地下去。”

驚魂未定的村民們以為遇到了救星,在黎明之前爭先恐後地擠上軍用卡車。

“爸爸,我們要去哪裏?”被霍克斯摟在懷裏的女兒問。

他的女兒叫哈羅娜,哈羅娜在印第安語裏的意思是幸運的人。

偏偏他的女兒並不幸運。她今年已經九歲了,卻骨瘦如柴,而她的智力永遠停留在了四歲。

霍克斯娶的是他的表妹,哈羅娜是近親結婚的犧牲品,同時她是個早產兒。

誰都知道哈羅娜是個瘋子,沒人跟她玩,霍克斯出門的時候就會把她鎖在地下室。

幸運的是,核爆那天,哈羅娜直到被軍方帶走之前,都在地下室裏。

軍人說,鹽礦不但在地底,還有許多天然的坑洞可供藏身,鹽礦之下的通道錯綜複雜,易守難攻,是最好的庇護所。

小鎮的居民們在軍人的帶領下到達了鹽礦內部,為了防止敵人發現,原本的入口被封死了。另一些軍人從地底的礦道中走出來,帶來了生活物資和食物。

此時距離核爆已經過去了64小時,大部分人暴露在輻射下已經超過兩天。這些以為死裏逃生的人開始出現各種症狀——孩子的皮膚上長出了紅色斑點,人們的舌頭逐漸變黑,牙齒開始脫落,甲狀腺腫脹,嘔吐不止。

幾個星期後,他們的甲狀腺出現了腫塊,核輻射造成的癌變從腸胃擴散到淋巴腺,在皮膚表麵長出了腫瘤。

有人因為疼痛咬舌自盡了。剩下的人無法進食,吃掉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皮膚片片剝落。

霍克斯也沒有逃離這命運,他的身體急劇惡化,腫瘤化膿,高燒不退。

就在這時,他們熟悉的軍人們又從礦洞的另一頭來了,這一次,他們帶來了藥物。

一種叫作MK-57的藥物。

不得不說,這個藥太神奇了,無論是多大的病痛,在服用了MK-57後的短時間內,都能產生顯著的療效。

不到兩個月,大部分人已經恢複成接近普通人的狀態。

在這段時間,每天發藥的軍方成了大家最信任的人。

“這些軍人拯救了我們。”酋長說。

霍克斯也通過藥物挺了過來,他能夠再進食了,腫瘤消失了,皮膚又長了出來。

可是這種強而有效的藥物,帶給他的不是欣喜若狂,而是隱約的恐懼。

尤其是他在看著女兒哈羅娜的時候。

哈羅娜在服用藥物之後,她的智力迅速恢複到了正常兒童的水平。

霍克斯沒有受洗,他是在信仰的分岔路上選擇了舊神的人,他信仰古老的印第安歌謠裏的神靈,山的神靈,一草一木皆有靈的存在。

在他的世界觀裏,哈羅娜的弱智,是因為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神沒有給她完整的靈魂。而靈魂的不完整,沒有任何人造的藥物能治好。

甚至沒有任何人能治好,除了神明和惡魔。

雖然軍方叮囑每個地底居民都要按時服用藥物並接受檢查,但霍克斯偷偷把女兒的藥停了。

沒想到,哈羅娜像是對MK-57產生了極其強大的賴藥性——在停藥的過程中,她表現出的神誌失常遠超過往。霍克斯隻好偷偷把她關進了一個偏僻的礦洞裏。

脫離藥物後,哈羅娜的智商迅速回到了從前的水平。

幸好核爆那天哈羅娜一直躲在地下室,所受的輻射不大,身體並沒有出現嚴重的症狀。

麵對這個結果,霍克斯目瞪口呆。他必須告訴所有人,這個藥無法根治他們的病。

可他來不及了。

就在他猶豫著如何開口的時候,軍方卻沒有在每日固定的時間從礦洞另一頭出來——他們單方麵終止了藥物的供應。

停藥後的反噬就像詛咒一樣出現在每個居民身上,消失的腫瘤再次鼓出來,結疤的傷口再次潰爛,長出來的皮膚再次剝落。

瘋狂的居民們衝進礦道裏,可礦道一片黑暗,像蜘蛛網一樣錯綜複雜,憑著有限的視力和能力根本無法找到正確的道路。

“再沒有藥我們就會死,上帝啊,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黑暗中的禱告聲此起彼伏,但無論多麼想得到藥物,都沒有人願意冒著巨大的風險把原來堵上的出口撬開。

他們甚至能在礦洞裏清晰地聽到外麵核爆的聲音。

沒有人願意出去,也沒有人願意死。

他們不知道,若幹年後某個人才道出真相——

恐懼,是使人臣服的最有效的手段。如果沒有恐懼,就製造恐懼。

就像寫在劇本裏的完美巧合,在居民們徹底陷入絕望的前一秒,軍人們回來了。

他們帶來了藥物和一個消息——美國大部分州被夷為平地,地表的核殘留影響會持續六十年。

“在地下,是最安全的,你們很幸運。地上的人都死了。”為首的軍人說。

在和平年代聽起來荒誕不經的一句話,卻讓每個人由衷地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