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相信的另一個理由是,隻要乖乖聽話,就能分到藥物。
他們心裏的恐懼控製了自己,從今往後將再也見不到光明。
時間知覺,也稱為時間感,它指人在不通過任何計時工具的情況下對時間的感知。
而大腦對於時間的把握,很多時候是靠對外在世界變化的零碎信息組合而成,日出日落,黑夜白晝,潮汐潮落……當沒有了這些外部信息的時候,人的時間直覺就會逐漸混亂。
曾經有一個洞穴愛好者,在意大利的一處地下洞穴待了366天。可是當他回到地麵時,以為隻過了219天,剩下的一百多天在他的時間知覺裏消失了,他的醒睡周期幾乎延長了一倍——他的一天,從24小時慢慢變成了36小時,又變成了48小時。
阿什利鎮上的居民成為地底居民後,時間知覺就開始逐漸消失。他們對時間唯一的感知,就是那些從礦洞外走進來送藥的軍人們。他們來的時間無論是隔天一次,還是數天一次,對這些地底居民來說都隻是一個計量單位。
軍人們為他們編織的謊言維持了很久,每次來的時候都絕口不提外麵發生了什麼事,隻說在核戰中有越來越多的人死亡,他們是少數幸運的人。
最初大家還對不久後就能回到地麵的幻想抱著巨大的期盼,雖然在這期盼中也不乏一些小失望,藥物的“副作用”導致毛發的脫落和身材的畸形——許多以前一米八幾的大個兒都萎縮成侏儒一樣的小老人。
直到某一天,某些人的皮膚上開始長出一片片像魚鱗一樣的斑點。
最初的症狀並不明顯,有的在腋下,有的在腿上,可這些斑點迅速地擴散到全身乃至臉上。它不痛不癢,每塊鱗片組織與皮膚自然相連。有人說這或許是銀屑病,是地底潮濕環境影響下的皮癬——雖然有人對這個結論有所猜疑,但畢竟地下常年昏暗,皮膚病對生活並不影響。
這種猜疑真正爆發出來,是在皮膚病之後,人們陸續長出了尾巴。
什麼樣的副作用,會讓人長出尾巴?
居民的懷疑終於在黑暗中爆發了,他們拒絕了軍方提供的藥物,還設下圈套綁架了送藥的軍人——他們要知道這些藥裏究竟是什麼成分。
可等待他們的不是答案,而是停藥後大規模疾病的複發。
那些他們以為早就治好的癌症和腫瘤,在停藥後迅速在每個人身上複發,沒過幾天就回到了當初核爆之後的狀態。
霍克斯猜得沒錯,他們的病任何藥都治不好,掌控他們生命的,不是自然的神靈,而是高科技合成的惡魔。
在所有人痛不欲生的時候,那些被當成人質的軍人中的一個,說了一句話:“不吃藥,隻能死掉,吃就能活著——無論在什麼形態下。”
這一句話,讓充滿幻想的氣泡,無聲地碎了。
這次事件在鹽礦曆史中被稱為“星期一”——它代表了這些地底居民知道自己無法脫離藥物生活的第一天。
“星期一”之後,地底居民在絕望中分裂出三種人。
第一種人,包括酋長和一些篤信舊神的老人,在拒絕服用任何藥物後不久因並發症身亡。
第二種人,他們在希望破滅後開始極度懷疑軍方的話,並且不計一切代價逃了出去。他們偷偷從軍方過來時的礦道走出去,卻好像幽靈一樣消失在了礦道中,沒有一個人回來過。
剩下的人不敢再冒險,他們在岩壁上用很長時間開鑿了一個通往外部世界的小洞。這個洞異常狹窄,隻有退化過的地底居民才能鑽出去,在挖通的那一天,他們聞到了消失多年的自由的味道。
“我們會回來的,會回來揭穿這裏的謊言。”爬出洞口的人說。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這些努力擠出洞口的人,和那些消失在礦道裏麵的人一樣有去無回。
唯一回來的,隻有多多。
“他們都死了,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多多脫下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防毒麵具,悲涼地說,“他們都死在蘇聯人手裏了,沒有謊言,外麵就是世界末日。”
多多的話,扼殺了地底居民的最後一點希望。
剩下的人都成了第三種人——選擇留下的人。
“星期一”之後,軍方和洞穴居民之間的關係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從以前平等的關係,到對軍方的服從。又或者,他們屈從的不是軍方,而是自己的懦弱。
霍克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這一種人。
他並沒有傻到對多多的話毫無懷疑,但他寧願相信世界大戰爆發了,隻有相信等在外麵的隻有死亡,他在審視自己身體的時候才沒有這麼痛苦——畢竟除了死亡的任何一種生存方式,都會比現在更好。
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健壯小夥,他早到了不惑之年,與其去尋找真相,不如苟且偷生。
隻有這麼想的時候,他才能從痛苦中掙紮著爬起來,去對著他已經成年的女兒露出微笑。
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某一天哈羅娜的失蹤。
雖然哈羅娜的智商還停留在幼兒水平,可是她的身體早就成為一個正常成年人,她隻要稍稍用力就能撞開被鹽水腐蝕得鏽跡斑斑的木門閂。
霍克斯尋遍整個鹽礦一無所獲,通往地麵的洞穴太小,哈羅娜不能像其他服了藥的人一樣鑽過去,那隻剩下一種可能,她走進了軍方來的那條礦道。
霍克斯一頭紮進被禁止入內的那條礦道,可他發現裏麵無比漆黑,像蜘蛛網一樣錯綜複雜,他無論怎樣呼喊,都沒有得到哈羅娜的回複。
也許過了一天,也許過了幾天,哈羅娜竟然又從那個礦道裏走了出來。
她的智商讓她除了哭泣之外,無法描述在礦道裏的任何所見所聞,但沒過多久,霍克斯發現她懷孕了。
可沒人能告訴霍克斯,哈羅娜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黑暗中的日子過得很慢,似乎沒過多久,哈羅娜要生產了。她生下來的那個女嬰,長得並不像傳統的印第安人。女嬰紅頭發,白皮膚,眼睛是綠色的。
霍克斯把那個孩子抱在手上,這讓他想起了哈羅娜出生的時候。他用雙臂小心翼翼地接過她,她的手感就像一塊滑膩的肉團。當那個孩子對他笑的一刻,他突然找回了曾為人父的心情。
那是身為人類的感情,是一種早在幾十年的黑暗中消亡的感情。
畢竟,在“星期一”之後,洞穴裏的新生兒越來越少。
MK-57的藥性,似乎影響了地底居民的生理係統。女性漸漸失去雌性荷爾蒙,男性的生理結構也發生了變化,他們似乎逐漸失去成年哺乳動物的生理需求。
另一方麵,MK-57似乎對腹中的胎兒無效,他們毫無保護地暴露在核汙染之下,生下來還沒來得及吃藥,就因為放射性損傷死亡。
可哈羅娜的孩子和正常人類的小孩一樣健康。
霍克斯給她起名叫美年達,在印第安語裏,是太陽之子。
雖然她在黑暗中出生,但或許有一天,她能見到光明呢?霍克斯這樣想。
霍克斯細心守護著這個孩子和她的母親。哈羅娜就如她的名字一樣,是不幸中最幸運的人,她因為智力低下而躲過了輻射,因為停止用藥而保持著人類的外形,莫名其妙地懷孕又生下了健康的孩子。
隨著美年達逐漸長大,霍克斯開始發現,她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樣。
地底除了少數洞穴有礦燈之外,其餘空間一片黑暗,在僅有的生活物資裏,能夠拿來教育孩子的東西並不多,紙和筆都成了珍貴的教材,還有幾本當時逃下來的人帶來的《聖經》。
這孩子很少說話,但她經常在紙上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有一次,她畫了一條高速公路和許多小汽車。
“爺爺,有些人坐在鐵盒子裏,在路上跑。”
有一次,她畫了幾個拿著攝像機的人,在拍攝穿比基尼的女人。
“爺爺,有一些人在拿黑盒子把另一些人裝進去,但他們裝得不好,沒有人滿意。”
有一次,她畫了漆黑的夜空,一個人站在月球上,他的身後有一麵美國國旗。
“爺爺,有人在天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