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憶的縫(3 / 3)

美年達從來沒有見過汽車,沒有見過飛機,她連天空都沒有見過。

霍克斯一開始以為這都是孩子的想象,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指著MK-57的瓶子說:“爺爺,這些藥從地獄來。”

霍克斯的身體抖了一下。

他這麼多年內心的疑問和恐懼,被他的孫女說了出來。

“孩子,你知道地獄是什麼嗎?”霍克斯顫抖著聲音問。

“《聖經》上說,地獄在很深很深的地底,比我們更深,那裏住著不該被神創造的人。”

“這些話是你自己想到的嗎?”

“不,是它們告訴我的。”美年達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它們還告訴你什麼了?”

“它們還說……因為你及時停了媽媽的藥,所以她才能生下我。”

霍克斯從沒告訴過她,她和她媽媽的事。

“你……是誰?”霍克斯顫抖地問他的孫女。

這聽起來是個蠢問題,但美年達是他取的名字,拋去名字後,她又是誰?又將會是誰?

“我是先知,是神的傳話者。”

那一年美年達四歲,她從《舊約》的《出埃及記》看到了摩西,記住了這個陌生的名字,可她突然在這個詞裏看見了她自己,和她的一生。

霍克斯相信了。

他已經接受現狀的死去的心,就像是曆盡滄桑長滿藤壺的蠔殼表麵,被撬開一個切口。

過去的幾十年,他接受了很多不可能的事,他相信了人間地獄。如果魔鬼真的存在,為什麼神靈不能存在?

這孩子的誕生一定不是偶然,而是有意義的,她要為這些快跌入深淵的人帶來神的旨意。

“沒有世界末日,爺爺。”美年達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上一次的世界末日,是幾千萬年前了。”

“沒有世界末日。”霍克斯捂著眼睛,重複著美年達的話。

他憑著印第安戰士敏銳的方向感,沿著軍方來的礦道摸索著走了很久很久,終於感覺到了空氣的流動和久違的陽光的溫度。

然而,等待他的是幾乎灼瞎眼睛的強光燈和黑洞洞的槍口。

“之前的人呢?之前沿著這條路出來的人呢?”

穿著防化服站成一排的軍人們沒有說話,但霍克斯已經知道答案了。

“為什麼……”幾十年的黑暗化成一聲絕望的嘶吼,“為什麼!”

人群後麵,一個戴軍銜的軍官走了出來。

“服用過治療藥物的人不能出去,我很遺憾。”他做了一個手勢,其他人放下了槍。

“為什麼是我們?!”霍克斯萎靡地匍匐在地上。

那名軍官卻盯著他身後嚇壞了的哈羅娜和美年達:“但我不想殺你,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之前逃出來的樣品都死了,樣品越來越少,我不希望再有樣品被殺。”軍官的語氣並不是惋惜,而是略微有點不耐煩,就像是壓力沉重的成年人麵對一個頑皮的孩子。

“所以我想你活著帶回去一個口信——世界末日了、這條路不通、沒有人活著……我不在乎那是什麼理由,你明白嗎?”他看著霍克斯,“把這個理由帶給地底的人,我要你確保他們聽你的話,以後不會再有任何出逃或者暴動,你能做到嗎?”

“你讓我撒謊?”霍克斯氣憤得渾身顫抖,“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你?!”

“就憑這是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方式——對你好,對我們都好。你看不出來你和普通人已經不一樣了嗎?你以為你能去哪裏?回到人類社會還是去動物園?沒有藥,你們多一天也活不了。”

霍克斯抬起他的手,強光之下他無處遁形,所有事物第一次那麼清晰,他第一次在防暴盾牌的反光中看清楚自己的樣子——沒有毛發,滿身蜥蜴一樣的皮膚,佝僂著背,拖著一條尾巴。

“我不回去!我寧願死也不會回去!你殺了我!殺了我!”

軍官並沒有理會霍克斯的瘋狂,他隻是淡淡地看了看那對母女。

“這孩子沒吃過藥,對嗎?”

霍克斯愣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軍官嘴裏的“交易”是什麼意思。

“沒有。”他極力克製自己冷靜了一點。

“嗯,沒有。”軍官點點頭,對他的話表示了讚同,“她看起來很正常。如果吃過藥,她不會是現在這樣。”

“她是個普通人,普通孩子,和地上生活的孩子沒有什麼不同。”霍克斯極力說服著眼前的這個軍人。

軍官像鷹一樣的眼睛打量著美年達,他寒冷的眼角突然流露出一瞬間的柔軟。

“你過來。”軍官向美年達招了招手。

美年達恐懼地向後退去,霍克斯無論如何推她,她都不肯再向前走一步。

“她,她沒見過人……我是說,正常的人類,她什麼都不懂,但她是普通人。”霍克斯語無倫次地解釋著。

軍官揚起嘴角向美年達笑了一下,隨即變回了之前冰冷的談判的臉:“你回去地底,我就能讓這孩子活在陽光下。”

霍克斯猶豫了。

“我說的讓這個孩子活在陽光之下,就是指她能跟所有正常孩子一樣,去學校上課,在操場玩耍,她會有一個新的身份、一個新的家庭,她會忘記這裏也忘記你——她還小,還有這個機會,但再大一點就不行了……”

“你拿什麼保證?”

“我有這個權限。”

“我憑什麼相信你?”

“你沒有選擇。”

霍克斯頹然地坐在地上,時間一點點流逝,他知道軍人正在逐漸失去耐性。

談判就像賭21點,當你已經有17點的時候,你知道莊家的牌麵比你大,可你不知道該不該再拿一張牌。

“讓這個女人留在孩子身邊——我就回去。”霍克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她也從來沒吃過藥,她是個智障,不會把這裏的事情說出去——即使說出去也沒人信。”

軍官皺著眉頭看著霍克斯,眼睛裏已經有了殺意。

“她是我女兒,你們的人強奸了她!”霍克斯並沒有太多的把握,但他決定賭一把。

一陣很長的沉默之後。

“那個士兵已經被革職了。”

“我知道我已經沒救了,我會聽你的話回去,說服那些還在懷疑的人,我有我的辦法,我會告訴他們外麵有多危險……”霍克斯匍匐在地上,他那連睫毛都脫落了的眼皮下流出了渾濁的眼淚,“她是我的女兒呀……你願意讓你的孩子變成怪物嗎?她是無辜的,她不會透露任何一點這裏的事,我向你發誓!求求你了,難道你沒有孩子嗎?”

或許是幻覺,但霍克斯在某一秒鍾,忽然覺得眼前的人有一絲動搖。

似乎在那一瞬間,他們既不是核爆炸中的某個實驗樣本,也不是美利堅合眾國的陸軍少將,而隻是兩個剝去一切標簽的普通父親。

這種感覺隻有一秒就消失了,軍官不再看霍克斯,而是回到人群後方打了幾個電話——霍克斯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但那幾個電話的時間比一個世紀加起來還要長。

然後,軍官重新走到霍克斯的麵前:“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向上帝起誓,這兩個女人從沒吃過藥,她們是普通人。”霍克斯豎起手指,“從今天起我會永遠效忠你,效忠美國,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霍克斯盯著軍官,他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無比真誠。

軍官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向後退了一步:“成交。”

霍克斯把他一直抽泣的女兒和外孫女摟在懷裏,他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永遠不要回來,不要回來……做個普通人。”

然後,他轉身向來時的礦道走去。

他還想問最後一個問題,雖然這個問題聽起來十分愚蠢,但這句話將會是他餘生唯一的精神支柱:

“你不會食言吧?”

軍官愣了一下,隨即抬起頭,露出一口好看的潔白的文明人才有的牙齒:“我也是一個父親,我的兒子和你孫女差不多大。”

霍克斯點了點頭,轉身向黑暗中走去。

他知道這個軍官不會違背他們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