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著電梯門慢慢地坐下來,他感覺到背上濕乎乎的液體粘在門上,逐漸變得冰冷。看了看倒在不遠處的史蒂夫和另外兩個特工,在確定他們已經沒有還擊能力之後,他舉著槍的胳膊才垂了下來。
他剛剛殺死了他的同事,他知道很快將有下一批人趕來。
愛德華顫抖地吸了一口氣,他是個硬漢,這種程度的疼痛對他而言還在忍受範圍之內。他稍微檢查了一下身上的中槍處——一處在肩胛骨,一處在大腿,這兩處都不是致命傷,關鍵的一槍來自他的右下肋骨,打中了動脈。如果不及時搶救,血液會隨著血管破裂而滲滿整個肺部,最後他將窒息而死。但他知道還沒有那麼快,死神還會為他留下一些懺悔的時間。
該懺悔什麼好呢?
如果真有上帝,他會接受食罪人的懺悔嗎?想到這裏,愛德華自嘲地笑了笑。
身為軍人,他在很早的時候就對死亡有了覺悟,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在臨死前的一刻自己會記掛些什麼、眷戀些什麼。他以為他會想到自己的兒子、他的妻子和母親,但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他想到的是另一個人。
血就像沒擰緊的水龍頭一樣,從肋骨上的槍眼向外汩汩冒著,染紅了愛德華胸口的那枚銅質的獅子勳章。
飛行優異十字勳章,於1962年7月2日正式設立,授予在戰爭中參加空中任務時成績卓著的軍人。愛德華在戰爭結束後獲得了這枚勳章,和他同時獲得的,還有約翰。
他們從同一所空軍學校畢業,作為最優秀的飛行員被派往越南戰場,並肩執行了不下百次的合作任務。盡管約翰隻是個普通木匠的兒子,卻仍和出身軍人世家的愛德華成了合作無間的戰友和最親密的夥伴。他們一起喝酒、打獵、抽雪茄、談論心儀的女孩兒,軍中沒有人比他倆更有默契了。
直到那一天,一切都變了。
由於越南政府對美國提出的和談沒有任何回應,時任總統決定對越方進行為期兩天的轟炸,當時美軍駐越基地的飛機幾乎傾巢出動。
選擇轟炸是有原因的,距離戰場中心越近的人,對敵人越容易產生同情心理。戰爭陷入膠著以來,陸軍已經產生了厭戰情緒,越來越不願意傷害平民,而陸地之上幾千米高空的飛行員則更容易服從命令。當然,他們都比不過數萬公裏之外坐在五角大樓的那些高層和政要。死去的人對他們而言隻是一些上升的數字,這些數字落在紅色和藍色的表格裏,成為沒有意義的符號,沒有人會對這些數字有多餘的感情。他們隨時都會毫不猶豫地按下那個紅色的按鈕,當機立斷地發布圍剿的命令。
約翰和愛德華接到的是一個簡單的後勤飛行任務,他們隻需要飛到越方基地外緣五十公裏,扔下炸彈就可以返航,畢竟越方早在半年前就已毫無還手之力。
在飛向藍天之際,這兩個年輕人都不知道命運之神在前方為他們安排了什麼樣的苦難。
“你聽說了嗎?戰爭馬上要結束了,最多個月。”約翰坐在自己的F-4A戰鬥機裏,通過對講機對愛德華說。
“我看了報紙,國內示威的大學生們聚集華盛頓,他們把反戰的標誌噴在白宮外麵。”F-105的發動機傳來巨大的轟鳴聲,愛德華調整著自己的耳罩,“那些人裏還有我們以前的同學,他們似乎對我們有些微詞……”
“什麼微詞?”
“他們說我們不是戰爭英雄,是殺人犯和劊子手。”愛德華歎了一口氣,拉動操縱杆,把飛機拔高了三百英尺。
這是他們倆自飛行任務以來的標準搭配,愛德華駕駛的F-105轟炸機負責炸彈投放作業,而約翰則駕駛戰鬥機為其護航。
“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我討厭那幫唯恐天下不亂的嬉皮士,要是沒了毒品和酒精,他們就是一些隻會蹲在牆角自怨自艾的可憐蟲而已。我他媽的已經厭倦了,戰爭一結束我就回家。”
“回佐治亞?”
“對,麗莎會在那兒等我,她答應我的求婚了。”對講機裏傳來約翰有些激動的聲音,他的戰鬥機緊跟在愛德華之後,“我昨天收到了她的信。”
“兄弟,恭喜你。”
“我本來想這次任務之後再告訴你,但我忍不住了,我知道你是會真心為我高興的人。”約翰難掩自己的喜悅,“我打算回去就退役,我會去梅西百貨訂我們的戒指——雖然我知道麗莎不在乎這些,但她配得上最好的。然後我們會去佛羅裏達度蜜月,在海邊曬到皮膚變紅為止。我算了算我的退役金,夠我們在橡樹鎮買個房子,我想把它的外牆刷成藍色的,麗莎最喜歡藍色……夥計,你會來做我們的證婚人嗎?”
“除非你給我準備足夠的伏特加和朗姆酒,否則我怕我會因為嫉妒在婚禮現場打暈你。”
“放心,一定夠你醉上一個月。”約翰笑道,“你呢,戰爭結束之後有什麼打算?”
愛德華一時間沒說話,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軍人,他也一直把軍人當成自己的職業,服從命令是軍人的本職,可如果沒有戰爭,他也將不再被需要。
“看情況吧,國家安排我去哪兒我就去……”
愛德華話音未落,他的身後忽然爆發生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飛機迅速下墜,氣流的顛簸搖晃著愛德華的身體向前撞去。
愛德華從短暫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急忙拉動操縱杆,轟炸機歪斜著向上拔高了一些。飛機左側冒出了一陣濃煙,左機翼底部被炸出了一個窟窿。
在他們身後出現了越南軍方米格-17戰鬥機的身影。
他們中了埋伏。
“你沒事吧?!”對講機裏傳來約翰著急的聲音。
“我還好,一側渦輪發動機風扇受損,火控係統部分失靈。”
“扔掉炸彈,降至兩萬五千英尺,我掩護你!”
愛德華拉下操縱杆,切進一個大角度俯衝。約翰的F-4A迅速爬升過轟炸機,一路開火和越方的戰鬥機周旋在一起。
對方有五架米格戰鬥機。別說打贏了,連逃跑的可能性都幾乎為零。愛德華心裏暗叫不妙,按下對講機呼叫總部。
沒有回應。
遠程通訊係統也一並失靈了,除了近距離的戰鬥機之外,愛德華根本聯絡不到總部。
“兄弟,你怎麼樣?快點呼叫總部請求支援!”愛德華切換訊號台,朝約翰喊道。
“來不及了,我們現在距離基地超過四百英裏……”約翰在對講機裏喘著粗氣,“我引開他們,你迅速返航!”
愛德華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約翰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空軍戰鬥演習的重要一環,F-105轟炸機沒有安裝對空機槍,根本不能進行空戰。約翰駕駛的戰鬥機不但要負責掩護轟炸機,還需要在必要的時候以犧牲自己為代價換得轟炸機順利返航。這是每一個飛行小組心照不宣的戰略方針。
“你……現在還掛有多少彈藥?”愛德華的聲音如鯁在喉。
“‘響尾蛇’兩枚,‘麻雀’四枚,一門機炮。”
愛德華雙手使勁抓住操控手柄,他心裏比誰都清楚,“響尾蛇”和“麻雀”導彈隻能對付那些沒有機動能力的大型轟炸機,根本對付不了靈活的米格戰鬥機。換句話說,約翰唯一有效的武器僅僅是一門機炮而已。
他必死無疑。
“我還有油,你快走,我來跟他們周旋。”愛德華艱難地說。
“你他媽的不相信我的技術嗎?!我讓你返航!這是命令!”約翰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他正在槍林彈雨中和敵機搏擊,用僅有的一門機炮準確地命中其中一架敵機。
“我不走……”
“立刻返航,聽我的!我會擊落它們的。”約翰的聲音再次從對講機傳來,不容置疑地打斷愛德華。
“麗莎……麗莎在等你啊!”愛德華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再不走我們就隻能同歸於盡了!”約翰吼道,“走啊!”
愛德華一咬牙,轉動操縱杆,轟炸機一個急轉彎往回飛去。
“兄弟,告訴麗莎我愛她……”
愛德華說不出話,腦子嗡嗡作響,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三天之後,愛德華在戰臨時醫院找到了約翰。
他很勇敢,擊落了其中兩架米格-17,在他把第三架的機翼打斷的時候用光了炮彈。幾分鍾之後,他的戰鬥機被地麵導彈擊中了油箱和左側引擎罩,飛機掉進了叢林裏。憑著頑強的意誌,約翰在飛機爆炸前從駕駛艙爬了出來。他保住了一條命,可腹部仍被流彈炸傷,幾塊彈片射穿了腎部,醫生說以當地的醫療技術無法把彈片取出。
約翰在注射了大量的抗生素和嗎啡後才止住疼痛,因為藥物的副作用,他每隔幾分鍾就忍不住要吐一次,一吐腹部就開始滲血,護士開始幫他換了兩次繃帶,之後就不再搭理。戰地臨時醫院的傷患實在太多了,無論是誰見慣了死亡,都會逐漸變得麻木。
“幫我照顧麗莎……”
清醒的時候,約翰拽著病床旁的金屬護欄,勉強支撐身體,握著他最好兄弟的手說。
“我不會幫你照顧她,”愛德華緊緊攥著約翰的手,好像不那麼用力,他就會消失一樣,“你自己照顧她,你一定可以回到麗莎身邊,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一定會好起來的。”約翰重複著這句話,像是對愛德華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我會活下去,我不想死。”
“你不會死。”
戰地臨時醫院的條件十分惡劣,戰爭後期大批醫生陸陸續續離開。約翰咬著牙又撐了兩周,他開始發高燒和說胡話。愛德華幾乎找遍了所有能找的關係,才把約翰安排上返回美國的飛機。
又過了幾天,越方終於同意重返和談,每個人心裏都清楚,戰爭要結束了。
美國國內幾乎所有年輕人都在慶祝,他們覺得這場戰爭的結束都是自己的功勞,要不是聲勢浩大的示威和遊行,世界和平的口號絕不會到達越南的每一個角落。酒吧和餐廳通宵營業,淩晨時分仍有醉漢在街上高聲歌唱,為自己和個人主義的勝利叫囂。
愛德華也接到了回國的命令,可迎接他的沒有鮮花和掌聲,隻有白眼和嘲諷。沒人願意關注那些從槍林彈雨中回來的軍官,這場戰爭裏沒有英雄,人們恨不得把他們跟這段不太光彩的曆史一並抹去,更不要提那些躺在醫院裏奄奄一息的士兵了。
愛德華在接受頒發勳章的典禮之後,接到醫生的電話。
“我是約翰的主治醫生。他不想聯係家屬,讓我給你打電話。”
愛德華握著話筒,他手上端著的酒杯有些顫抖,這本來是應該慶祝他獲得飛行優異十字勳章的酒會,但他沒有絲毫的喜悅,他的嘴裏泛出苦味,頹然坐在了身邊的凳子上。
醫生一直在電話那頭說著,可他隻能聽懂一些斷斷續續的詞。
“在腎髒裏的彈片引起衰竭……無法代謝藥物……並發了心衰……沒有匹配的移植器官……或許還有幾個月……幾周……”
“他還有救嗎?”愛德華聽見自己問。
“我知道這個消息讓人難以接受,但我們或許可以見一麵,談談臨終關懷……”
愛德華掛了電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吸了一口,精致的領帶此刻似乎成了上吊的繩索讓他無法呼吸。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口的銅質勳章,站起身來走到伍德上將麵前。伍德是宴會上唯一的四星上將,也是為愛德華頒發勳章的人,和愛德華的家裏有些交情,最近一些小道消息傳說他會是下一任國防部部長。
“長官,能借一步說話嗎?”
“怎麼了,我的孩子?”伍德上將跟著愛德華來到陽台,他注意到愛德華的臉色不好。
“我需要醫生,美國最好的內科醫生。”愛德華知道自己的請求已經逾越了上下級的關係,但他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他的大腦已經無法再多思考。
“你有什麼不舒服嗎?”
“不,不是我,”愛德華搖著頭,“是我的戰友,約翰·肯特。我們一起在越南執行飛行任務,但他腹部受傷,現在危在旦夕……”
“約翰·肯特。”伍德上將沉吟了一下,他想起了授勳名單上的那個缺席的名字,“據我所知,他現在接受治療的醫院,已經是最好的之一……”
“那裏的醫生救不了他!”愛德華的聲音顫抖起來。
“我想軍方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我很遺憾。”伍德上將拍了拍愛德華的肩膀,“我可以再向國會為他申請一枚一等榮譽勳章。”
國會一等榮譽勳章,這枚勳章通常隻會頒發給在戰爭中犧牲的軍人,以保證其家屬在其去世後享受國家津貼和補助。
“該死,他要的不是什麼狗屁榮譽,他要活下去!”愛德華幾乎吼了出來。
“這場戰爭曠日持久,我了解你的心情,但陣亡的軍官不止約翰一個。”
愛德華沉默了,他知道伍德上將說得很對,每一句話都很對,戰爭總有人死去,約翰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這一點,可他心中仍有一種無法消解的愧疚,約翰是因為他才變成這樣的。
“我要把我的腎捐給他。”愛德華抬起頭。
“你醉了。”伍德上將冷冷地看了愛德華一眼,扔下一句話,轉身走回會場。
一周後,愛德華在醫院接到了伍德上將的電話。
“你爸爸跟我談了一下。”伍德上將開門見山,“我也谘詢過約翰的主治醫生,他的雙腎都受了傷,即使你捐了其中一個給他,他也活不過一年。”
“哪怕他能多活一個月,我也要這麼做。”愛德華穿著病號服,看著床上已經陷入昏迷的約翰,“明天就進行取腎手術,我心意已決。”
電話那頭的伍德上將遲疑了一下:“你能宣誓對我們國家的忠誠嗎?”
“長官,我在入伍的第一天就已經宣過誓,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違背對國家的忠誠。”
“如果我告訴你,現在有一個機會,不但能讓你進入級別更高的保密部門工作,同時能救活你的戰友,你願意嗎?”
愛德華一下沒有反應過來,幸運女神毫無征兆地降臨,他還在回味這句話的意思,直到伍德上將又問了一次。
“我願意犧牲一切,去換得這個機會。”
“很好,我會安排你和你的戰友今天下午從醫院轉移到別的地方,約翰將參與一種新型藥物的實驗研究,但對外會宣稱他已經犧牲。”伍德上將的口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愛德華上尉,你以下即將聽到的話,是國家一級機密……”
愛德華表麵上是在猶他州空軍基地服役,但他真正工作的地方,是和空軍基地距離三百英裏的一處軍事禁區。這處軍事禁區在衛星地圖中被屏蔽起來,沒有公開坐標,也沒有開辟任何道路,隻能從空軍基地搭乘指定飛機抵達。
大家把那個地方稱作“方舟”。
那是一棟金屬灰色的大樓,四四方方,沒有窗戶,遠看就像平原上一塊突兀的石磚。大樓內部有一個中空花園,裏麵有人工噴泉和日本竹,是方圓五十公裏內唯一的綠色植被。其他區域被嚴格劃分成九塊,不同區域的人不允許交談,無論去任何地方都要經過證件和瞳孔的雙重驗證。
雖然僅有一牆之隔,但這棟建築似乎是一個隔絕於美國存在的獨立世界。這裏沒有電視和廣播,沒有人討論越戰,也沒有人關注蘇聯是否即將解體。他們關注和研究的東西隻有一個——最強士兵。
最初一年,愛德華接觸到的隻是一些基本的文職工作,包括閱讀一些資料和檔案分類,周末參加電腦培訓課程。他知道這是對於所有新人的考核,在短時間內他們會接受嚴格的考查,不會被告知任何跟核心機密有關的信息。
約翰被分配到藥物試驗區,愛德華沒有權限接觸他,隻能在午飯的時候偶爾看見約翰坐在輪椅上被推過走廊。但這已經足夠了,愛德華心想,伍德上將沒有騙他,這種新型的實驗藥物確實有效。盡管兩人相隔甚遠,愛德華仍能注意到約翰的精神狀態逐漸好了起來,他雖然還是不能自己走路,卻偶爾能說上兩句話,原來深凹的兩頰也漸漸豐滿起來。
那是愛德華回國後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甚至認識了猶他州的小鎮姑娘凱特,他們結了婚,住進了空軍基地附近的複式公寓,周末會一起去度假。愛德華甚至幻想用不了一年,就能三個人一起——他、凱特和約翰,他們曾經約定過去佛羅裏達,在海邊把皮膚曬到發紅為止。
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星期三,愛德華被叫到他的上司亞曆山德拉的辦公室——那是一個很小的辦公室,有一張和20世紀60年代一樣的冷色金屬辦公桌,上麵堆滿了文件。
亞曆山德拉從中間抽出了一個文件夾遞給愛德華,文件夾上麵有一行用老式打字機打出來的字:拓荒者計劃。
愛德華知道自己通過了長久以來的考查和審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