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後即刻焚毀。”亞曆山德拉淡淡地說。

愛德華打開檔案,裏麵記錄了一個叫阿什利鎮的印第安居民區從二戰結束之後到現在的詳細情況。

愛德華一頁一頁地往下翻,他的手開始微微發抖,臉上交替閃過複雜的表情——震驚、恐懼、疑惑和憤怒。

“這些報告是真的嗎?”他終於忍不住問,“你們拿這些無辜的普通老百姓來做藥物試驗?而他們至今仍毫不知情?”

“我以為你在越南殺過這麼多人,對這種事已經司空見慣。”

亞曆山德拉是個有些禿頂的瘦削中年人,鬢角長滿了灰白的頭發,愛穿花呢西裝,不喜歡像中情局那幫老家夥一樣係黑色領帶。此刻,他正盯著愛德華的眼睛,小心打量著他。

“別拿我和你們做的事相提並論!我在戰場上殺的是敵人!”愛德華衝口而出。

“哦?”亞曆山德拉眯著眼睛,似乎聽到一個笑話。死掉一個敵人,或是死掉一個自己人,在亞曆山德拉的眼裏並沒有什麼不同。

“你可以把檔案裏的這些人也看成為國捐軀的英雄,他們為國家的未來做出了貢獻,如果這樣想能讓你舒服一點的話。”

“這根本不一樣!這些居民對於自己被利用這件事根本一無所知,你們這麼做是犯罪……”

亞曆山德拉沒有繼續跟愛德華爭論,他揉了揉太陽穴,轉過座椅拉開身後的百葉窗。

“你看看外麵,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百葉窗折痕的陰影落在亞曆山德拉臉上。

愛德華冷笑了一下,隨即向外看去。不遠處天井的對麵,約翰正坐在輪椅上,兩個護士將他扶了起來,他緩緩向前伸出一隻腳,走了一步。

然後他示意護士放開他,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他服用的藥物是第二代,現在看起來,他痊愈得非常好。”亞曆山德拉看著約翰,“如果沒有檔案裏那群印第安人的犧牲,MK-57就無法被改進,你的戰友早就死了。現在告訴我,你還覺得這個實驗是錯誤的嗎?”

“但那些印第安人自己是不知情……”

“據你所知,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人能在知情的情況下自願成為實驗炮灰?你?還是你的家人?”

愛德華一時語塞。

“對於阿什利鎮居民的犧牲我也深感遺憾,但我們可以讓他們的犧牲變得有價值,為我們的軍人帶來更好的保障,為我們的下一代帶去健康。如果藥物研發成功,以後再也不會有和約翰一樣的人,沒有一個士兵需要承受這種巨大的痛苦。”

亞曆山德拉流露出一個惋惜的表情,但愛德華知道,他的心裏絲毫沒有對這些實驗對象產生任何一點同情,再真摯的謊言也掩蓋不了他虛偽的本質。

雖然愛德華討厭亞曆山德拉,但他說得沒錯,如果沒有這個實驗,約翰就不會痊愈。

愛德華看著窗外的約翰,陽光灑在他的肩膀上,他正在笑,他又能走路了,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變得和正常人一樣,就能回到佐治亞州,他還來得及在梅西百貨買下那對心儀已久的戒指,麗莎還在等著他。

“本來這個部門已經不再需要實驗對象了,但伍德上將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非要我幫這個忙。”亞曆山德拉回頭看了愛德華一眼,“你從明天開始負責阿什利鎮,不要讓我對我的選擇後悔。”

愛德華發現,一旦跨越自己心裏的那條道德底線,阿什利鎮對他並不是一個難題。這裏比想象得更容易控製,小鎮居民對外界一無所知,對軍隊有著絕對的信任和服從。

他隻要保證這些人不要被外界得知,也不要對外界產生任何好奇。愛德華受過談判訓練,一些普通的震懾技巧和威脅手段都對阿什利鎮的居民行之有效。他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本職工作,甚至得到了上級的褒獎。他盡量不去想那些人襤褸可怖的樣子——他們的悲劇將是曆史的句號,他在心裏這麼安慰自己。

直到那天下午,他聽到“方舟”的實驗區域傳來了一聲絕望的怒吼。

那是他最熟悉的聲音,約翰的聲音。

愛德華的心一下懸了起來,一種恐懼油然而生。他從辦公室奪門而出,撞開阻攔的安保人員,連闖了幾個門禁,衝進約翰所住的病區。

然後,他看見約翰此刻撕碎了上衣,赤裸地站在鏡子前麵。

除了那一聲怒吼,愛德華已經完全無法從外觀上辨認出這位昔日最熟悉的夥伴。

瘦削的身形,透明的皮膚,下削的肩膀,手臂和大腿內側長滿了和八爪魚一樣的吸盤,腹腔裂開了一條細長的縫,裏麵有著和史前生物一樣的鋸齒和黏液。

第二代藥物的研發同樣也失敗了,約翰變成了一個怪物。

“我是什麼?”約翰嘶吼著,“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

愛德華看著約翰,他們同時意識到了一點。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是你把我帶到這裏來的,對嗎?”約翰打翻了桌上的藥瓶,藍色的藥丸散落得滿地都是,“你早就知道我會變成這樣,對不對?”

愛德華動了動嘴巴,什麼都沒說,他知道他無論解釋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約翰不會信的。

“為什麼當初不幹脆讓我死了呢?為什麼讓我承受這種痛苦……”

約翰聲嘶力竭,一拳將玻璃打碎,同時打碎的還有他們的友誼。

愛德華因為違反相關規定連闖禁區,被停職一個月。當他再次回到“方舟”的時候,發現約翰已經不見了。

“你不應該再見他,”亞曆山德拉用和平常一樣沒有情緒的聲音對愛德華說,“你對他的感情會影響你在工作上的專業判斷。”

“他去哪裏了?”愛德華知道自己不該問的,這個問題已經越級了。

“他去執行任務了。”出乎意料,亞曆山德拉直截了當地告訴愛德華,“藥物的副作用雖然讓他的身體發生變異,卻也帶來了某種優勢——他可以隨意偽裝成任何人。我們為他這樣的對象研製了一種特質矽膠皮套皮膚。他的身體可以輕易改變形狀,隻要稍加訓練,就能成為最出色的間諜。”

“他這樣的對象……你的意思是說,不止約翰一個?”

“當然。”亞曆山德拉笑了笑。

愛德華愣了愣,忽然意識到什麼。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會變成今天這樣!”他的怒火抑製不住地爆發出來,他覺得自己被耍了。

“你當初的願望是想你的戰友能夠活下來,”亞曆山德拉聳了聳肩,“他確實活下來了。”

“我要見他!”

“你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他,”亞曆山德拉喝了一口咖啡,“這個世界早就沒有約翰·肯特這個人了,他在來之前就被官方登記了死亡。他本人已經接受了這一點,我希望你也能接受。”

你被利用了。愛德華內心有一個聲音對他說。

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他們都是被選中的,無論是約翰也好,還是他自己也好,都是被有預謀地安排進這個部門,從他們進來的那一天起,這一切都注定會發生。

“看開點,這未必是壞事。”亞曆山德拉站起來拍了拍愛德華的肩膀,“你們曾經在越南並肩作戰,如今同樣也並肩作戰,隻是你在明、他在暗,你們仍然在為這個國家做著貢獻。”

愛德華心裏某樣牢固的東西,裂開了一道細紋。

約翰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盡管愛德華利用自己的權限私下找了很久,卻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所有檔案都被清零,他留在世間的,隻有華盛頓陣亡烈士紀念碑上的一個名字。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就在愛德華幾乎要放下過去的時候,命運之神又讓他們相遇了。

某個被俄羅斯策反的“方舟”科學家攜帶了大量“拓荒者計劃”的實驗資料,企圖用假護照從達拉斯登機前往莫斯科。愛德華接到命令,必須在機場攔截對方,並將其活捉。

可他們的作戰計劃被俄方破譯,當天機場來了數十名俄羅斯特工為那名科學家保駕護航。愛德華帶領的梯隊不能在公開場合開槍,事情一度變得十分棘手。就在飛機起飛前十分鍾,一個俄羅斯裔的老婦人突然打倒了幾名俄國特工,成功控製住了科學家。

老婦人從外表上看已經超過八十歲,身高不過一米五五,瘦得和柴火一樣。當局在機場安插其他易容的特工也並不足為奇,愛德華本來對這種安排見怪不怪,引起他注意的,是那名老婦人的一個小動作。

她在結束任務之後匆匆離開候機樓,就在這時,一架波音747正巧從停機坪起飛,飛機的渦輪引擎傳來巨大的轟鳴聲。老婦人朝窗外看了一眼,左手忽然舉起,下意識地把手指插進耳後的頭發裏。

她想調整耳罩。愛德華的心一下提了起來。

這是戰鬥機駕駛員在升空前的標準動作。戰鬥機不如其他機種的製動力強勁,所以往往要踩死油門才能保證順利升空,而油門全開帶來的副作用則是引擎巨大的噪聲。

所以,一個長期駕駛戰鬥機的人,都會有起飛前調整耳罩的習慣。

約翰是個左撇子,老婦人抬起的恰好是左手。

“約……約翰……”愛德華盡量克製住聲音的激動。

老婦人顫了一下,轉過頭,他們的視線短暫地交接,愛德華認出了那個眼神。

愛德華跟在約翰的身後,穿過候機室,轉進廁所。約翰把廁所門反鎖,脫掉身上的衣服。他披著一個八十歲老婦發皺的軀殼,在大腿內沿有一條隱形矽膠拉鏈,約翰脫掉皮囊,舒展了一下四肢,露出他本來的樣子。

盡管在內心早有準備,但愛德華仍被他的外形嚇了一跳,他無法接受自己曾經的好友變成了這種模樣。

那不是一個人類的樣子。

他們就這樣互相沉默地看著對方,廁所狹小的空間令人窒息。約翰收回眼神,從背囊裏掏出另一身裝備,幾分鍾之後,他就變成了剛才被抓獲的科學家的樣子。

“我還要替他飛往莫斯科,拿到那邊的情報。”約翰無聲地歎了口氣。

“你要潛入俄羅斯當局……”愛德華反應過來,“那會很危險。”

“這幾年我幹過比這危險得多的事。”約翰的聲音已經完全變了,自從用腹腔發聲之後,他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聲音。

“你單槍匹馬?有撤離計劃嗎?如果被抓獲怎麼辦?”

約翰抬起頭看著愛德華,表情有些吃驚,就像是看一個故意跟他開玩笑的人。他眼睛裏的憤怒和怨恨轉瞬即逝,頓了兩秒,他忽然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你們在我身體裏裝了炸彈,一旦我落入敵手,我就會自爆。”他笑了起來,聲音絕望,“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我會出賣你們。”

愛德華瞪大了眼睛,他從來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他更不敢想,約翰在這幾年遭受過什麼樣的危險和折磨。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地說:“我不是擔心你會出賣誰,我是擔心你……”

“我們早就不是朋友了,我還要趕著登機。”

約翰冷冷地撂下一句話,拿起西裝外套,把其餘的東西扔進垃圾桶,又扔進一個小拇指大小的燃燒劑,轉眼間垃圾桶裏的東西都被低溫火焰燒得無影無蹤。

“等等!”愛德華突然掏出紙筆,在洗手台上匆匆寫下一個地址,塞進約翰手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執行完任務回來找我,這是我家的地址。”

愛德華知道他的這個舉動已經觸犯了保密協議,上層明確禁止過他跟約翰重新接觸。可這一刻他的內心亂作一團,職業生涯和軍人操守完全被拋到了腦後。

約翰看了看手裏的字條,沒有說話,推門而去。

一回到“方舟”,愛德華就被亞曆山德拉叫進了辦公室。

“任務執行得不錯。”亞曆山德拉端著咖啡,不緊不慢地說,“除了你和那名特工在洗手間裏待了三分鍾。”

愛德華握緊了拳頭,手心快攥出汗來,他的大腦飛快地轉動著,思考著自己該說些什麼。

他知道這句話是一個試探。美國中情局的監視係統無處不在,攝像頭遍布每個角落,愛德華見過什麼人、走過哪條路都會被係統記錄下來,再經由衛星導航傳輸回情報局。

但這些情報也不是滴水不漏的,攝像頭再強大也沒有錄音功能,他們未必會在一個普通廁所裏裝監聽係統。

並且,亞曆山德拉並沒有問他和約翰說了什麼,他說“那名特工”。

會不會亞曆山德拉不知道他在機場遇見的特工是約翰?

如果不是因為摸耳朵那個小動作,愛德華也絕對不可能認出約翰。他記得亞曆山德拉說過,像約翰這種經過實驗改造的人不止一個,如果每個變種人都被派去執行獨立任務,那麼亞曆山德拉的權限也未必知道他們具體負責什麼,再加上變種人有完美的喬裝技巧,根本無法從外表上辨別出來。

亞曆山德拉不耐煩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我隻是問他……認不認識約翰。”愛德華小心翼翼地說。

“那他怎麼說呢?”

“他說他們每個人負責的都是獨立任務,彼此沒有任何聯係。”

“你還是對你的老友念念不忘啊。”亞曆山德拉哼了一聲,但他似乎對愛德華的這個回答比較滿意。

“隻是那名特工的外形讓我想起了約翰而已。”愛德華聲音嚴肅,“長官,我保證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你最好記得你自己說的話。除了約翰之外,也不要私下接觸任何變種人,他們十分危險。他們和普通人類不一樣,有超出正常人體極限幾十倍的速度、反應力和痊愈力……這種能力是一把雙刃劍,可以刺向敵人的咽喉,也可以刺傷我們自己。他們哪怕有一人背叛,對我們而言都將是慘重的打擊,所以國家要對他們進行嚴密的控製,這種控製不體現在限製自由,而是……”

亞曆山德拉沒有說下去,但愛德華心裏清楚是什麼。

“那麼如何實現對他們的控製呢?”盡管如此,愛德華還是假裝吃驚,明知故問。

“他們每個人的身體裏都有一枚小型炸彈,炸彈一旦移植成功,終生不能取出。如果有人叛逃,我們隻需要按下一個開關。”亞曆山德拉露出得意的笑容。

愛德華感覺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完全僵在原地,他極力保持鎮定,裝作隨意地問道:“那這些引爆控製器又由誰控製呢?”

“以前是我,但以後就是你啦。”亞曆山德拉忽然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引爆控製裝置,就在你管轄的阿什利鎮地下實驗基地。”

愛德華頹然靠著電梯門,他感到自己正在逐漸失去意識。

遠處傳來了隱隱約約的爆炸聲,是地下礦洞的方向。他閉上眼睛,眼前出現了兒子圓圓的臉。

愛德華想起迪克十一歲生日那天,他們在一起看了半個通宵的《超人》動畫片,快到清晨的時候,迪克躺在他腿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爸爸,我也要成為英雄,成為跟你一樣的人……”

他把睡著的迪克抱到床上,迪克在病愈後的兩年迅速長胖了許多,愛德華快要抱不動他了。關燈之前,愛德華給他蓋上一條毯子,把他最愛的超人玩具和蝙蝠俠公仔放在他的枕邊,又給了他一個晚安吻。睡著的迪克麵色紅潤,呼吸均勻,一點都看不出他曾經是個孱弱的漸凍症患者。

你一定要逃出去,逃到天空下麵,到自由的地方。

愛德華捂住胸前的傷口,用盡全力扶著牆站起來。他記得在電梯附近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個安全警報裝置。如果拉響,他所在的這塊實驗區域就會引爆,同時上層建築的門禁也會自動關閉,十分鍾以內即使用門禁卡也無法打開。

讓老爸最後再為你做點什麼,再為你爭取點時間。愛德華咬緊牙關。

可這二十米對目前的愛德華來說,比登天還遙遠。

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再給我一點力量,讓我守護我的孩子走完最後這一程。

愛德華向前走了一步,血滴到地上,濺出一朵紅色的花。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迪克,醫生把他交到自己手上。他在繈褓裏閉著眼睛,滿身是血,雙頰蒼白,沒有像任何一個健康的嬰兒一樣發出哭聲,而是微微地發著抖。

醫生說,這孩子或許活不過三歲。

也許是老天開眼,也許是凱特悉心的照料起了效果,迪克奇跡般地活過了三歲,又活到了七歲。愛德華每次執行完任務第一時間就是跑回家,陪在兒子的身邊。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僥幸的想法,也許從小身體孱弱的孩子長大之後就會變得健壯,他甚至能走進大學,甚至能在球場揮灑汗水,甚至能遇到一個喜歡的女孩,步入婚姻殿堂,繼而兒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