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迪克四年級的某一天,愛德華的美夢被無情地打碎了。

“迪克今天在,在學校摔,摔倒了……”凱特在電話那頭已經泣不成聲,“醫生說,說他……漸凍症……”

愛德華握著話筒,隻覺得天旋地轉。

“醫生說,說沒有痊愈案例。”凱特捂住嘴,“確診後死亡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迪克知道嗎?”

“他什麼都不懂……”

“不要告訴他,會有辦法的,我們會挺過去的。”

愛德華掛斷電話,他知道他對凱特撒了謊。

沒有辦法。

這一刻,愛德華似乎又回到了十年之前,他看著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躺在病榻上,那時候的他至少還能為約翰做點什麼——捐出一個腎髒,甚至兩個。

可如今輪到自己的兒子,他什麼都做不了。

沒有什麼比束手無策地等待死亡更讓人絕望的了,迪克的病發展得很快,沒有多久就走不了路了。

愛德華和凱特什麼都沒有對迪克說,但這個孩子天生心思敏銳,他似乎也感應到自己命不久矣,他會每天抱著自己的超人玩具,坐在門廊上看著不遠處空軍基地的飛機起起落落,等爸爸下班回來。

“爸爸,哪一架是你執行任務的飛機?我能從這裏看到嗎?”

“當然能了。”愛德華把兒子從輪椅上抱起來安慰道,“今天覺得好些了嗎?”

“那爸爸在天上的時候,能看到我嗎?”迪克又問。

“寶貝,爸爸一直都看著你。”愛德華說。

“爸爸,如果有一天我們相隔很遠很遠,也許你再也不能抱著我了,但我也想讓你知道,我會一直在某個地方看著你,看著天空。”迪克突然說。

愛德華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抱著兒子,盡量不讓他看到自己的眼淚:“爸爸哪裏都不會讓你去的,你會一直留在爸爸媽媽的身邊。”

壞消息在幾年之後如期而至。

“迪克他……他無法呼吸了。”凱特在電話裏慌亂地哭喊著,“他快不行了……”

愛德華的淚水決堤,他忍住失控,喃喃地動了動嘴巴:“我馬上回來。”

愛德華開車從空軍基地出來的時候,暴雨毫無征兆地開始下起來,車輛通過檢查崗的時候被堵住了,有將近兩千人在基地上班,檢查崗前麵停滿了車,把閘門塞得水泄不通。

他下了車,在暴雨裏穿過擁堵的車流,他忘了怎麼把證件遞給檢查崗的士兵,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回答士兵的問題的。他徒步離開了空軍基地,在高速公路上奔跑了幾公裏,直到從頭到腳的軍裝濕透。

今天他即將失去自己最愛的人,他無能為力,沒有選擇。

愛德華跑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了,滂沱大雨裏站著另一個人。

這一次他的外形已經全然不同,那是一個亞裔少年,穿著海軍藍的條紋襯衫和牛仔褲,打著雨傘,一雙黑色的眼睛沒有任何感情。

愛德華還是在幾秒鍾之內就認出了他:約翰。

“你的兒子快要死了。”約翰開口說。

愛德華沒有回答,他們兩人站在雨裏,就這樣無聲地對視著。

“我能幫他活下去。”

約翰從口袋裏掏出了個玻璃瓶,裏麵裝著愛德華曾經見過的藍色藥丸——MK-58。

愛德華沒有伸手去接,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種藥能夠迅速為迪克帶去健康,但這種健康隻是虛假的表象,在一段時間後,迪克會因為副作用變成跟約翰一樣的怪物。

“看你的選擇了,”約翰平靜地說,“讓你的兒子活下去,還是讓他去死。”

愛德華微微抖了一下,他知道這是約翰對自己的報複,否則他不會平白無故地出現在這裏,在他兒子即將離開人世的這一天。愛德華仔細地看著約翰的臉,他猜測著這張亞裔皮囊之下約翰真實的表情,究竟是嘲諷還是憐憫。

“至少他會比我幸運。”約翰轉頭看著愛德華所住的公寓,昏黃的廊燈光線勾出他臉上的輪廓,“我會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給你提供藥物——沒有通過當局管製和登記的藥物,除了我和你之外,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你的兒子在服用MK-58。換言之,他至少不會淪為跟我一樣的殺人工具。”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愛德華知道,約翰不會把藥白白給他。

“我知道我身體裏的炸彈有一個中控係統,你要把中控開關的情報給我,幫我摧毀它。”

這相當於讓愛德華背叛國家。

“隻要你足夠忠心,他們是不會讓你去死的……”愛德華的聲音虛弱,他在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你看到我現在的這副軀殼了嗎?他曾經是個活生生的人,比你的孩子大不了幾歲,”約翰垂下眼睛,“他叫吉米,在一所普通高中上學。但他被殺了,就在幾天之前。他必須死的原因隻有一個——他無意中看到了我本來的樣子。”

愛德華沒有說話。

“他是個無辜的孩子,他沒有做錯什麼。”約翰歎了口氣,“以前我們在戰場殺死敵人,現在開始殺死普通人——無辜的婦女和兒童。我已經搞不清楚,我們付出的一切,這一切的殺戮,究竟在保護誰?”

約翰把藥瓶遞向愛德華:“想想你的孩子,再看看我,看看這張臉。”

公寓裏傳來凱特的哭喊,愛德華猶豫了一下,接過藥瓶,轉身朝屋裏跑去。

愛德華又向前走了一步。他離安全警報的控製按鈕又近了一點。

“不許動。”

在他身後傳來一個熟悉又冰冷的聲音。

亞曆山德拉。

他的花呢子西裝上有些褶皺,鬢角冒著汗,襯衫紐扣鬆開了兩個,微喘著氣——他應該也費了老大力氣趕到這裏來。

“舉手就免了吧,你傷得不輕。”亞曆山德拉沉聲說。

愛德華扶著牆,沒有向前走,也沒有轉過頭,他對亞曆山德拉的出現並沒有顯得太驚訝。

“不要再錯下去,現在住手還不算晚。”亞曆山德拉稍微抬高了一點音量,“後麵的人在趕來,醫療隊就在外麵,我們會送你出去,你受的傷不算致命……”

“你說你會放過我的孩子。”愛德華打斷他。

“我說我會放過迪克,是在他聽話的前提下。”

亞曆山德拉索性放下了槍,眼前這個受重傷的人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威脅了。他整了整衣領,用長輩規勸晚輩的聲音柔聲說道:“你也知道,你的兒子基因不好,再繼續吃藥的後果你很清楚。”

愛德華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凱特多少歲?四十五還是五十?我看過她的體檢報告,她還能正常排卵,等你的槍傷好了之後,你們仍能人工受孕,現在的基因排查和醫療技術這麼發達,你們完全能夠再生一個健康的孩子。他不需要吃藥,他能健康長大,陪你們到老。”

“但他不是迪克。”

“你是一名優秀的軍人,”亞曆山德拉說,“從把你招進‘方舟’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從心底堅信你是國家不可多得的人才。想想你的家族,你的祖父在一戰中就是英雄,你的父親在二戰中戰功卓著,甚至得到過英女皇頒發的維多利亞十字勳章,而你,也得到過飛行員勳章。從你的祖輩開始就為這個國家盡忠,這個選擇對你不難——你隻需要把對約翰做的事再做一次。”

“把對約翰做的事再做一次。”愛德華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在MK-58的幫助下,迪克的身體一天天好轉起來,沒過多久,他甚至能像正常孩子一樣,在陽光下玩耍了。

愛德華和約翰定期見麵,他們都接受過中情局的培訓,有著高超的反偵察技巧,每次約翰都會帶定量的沒有經過登記的MK-58給愛德華。

而作為回報,愛德華告訴約翰有關阿什利鎮的所有情報——坐標、環境、平麵圖,還有引爆控製的係統權限……

直到兩天前,愛德華坐在辦公室裏,忽然手機接到一個沒有顯示號碼的電話。

“我在阿什利鎮。”

愛德華聽得出這個聲音。他知道這一天要來了,約翰要來摧毀引爆裝置。

愛德華說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是不安、後悔,還是如釋重負。

“你不該打這個電話,在這個時候。”他壓低聲音。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約翰在電話那頭說,“迪克也在這裏。”

愛德華的整個身體都僵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問:“你說什麼?”

“我說你的兒子也在這裏,和我在一起。”

“……”

“你知道的,我進不去實驗室,一旦走到裝置檢測範圍之內我就會自動引爆,我需要一個人幫我把病毒U盤插進主機。”

不,你需要的是一個籌碼,你把我的兒子當成籌碼。愛德華閉上眼睛。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太天真了,約翰早就沒有把他當成朋友了,他早已變成另一個人。

“你不應該讓迪克卷進來。”愛德華終於開口說。

“你從接受我提供的藥物那天起,迪克就已經卷進來了。”約翰的聲音沒有感情,“現在你隻要聽我的,當作什麼都沒發生,我在摧毀裝置之後會保證迪克安全撤離,他會平平安安回家,而我也會回到麗莎身邊。”

“你在勒索我。”

“我隻想確保你什麼都不會做。”

愛德華的大腦一團亂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掛掉的電話,他感覺已經用光了身體裏的最後一點力氣。

然後他轉過頭,看到了亞曆山德拉的臉。

他聽到了,他聽到了多少?他是在哪句話的時候進來的?

出乎意料,亞曆山德拉的表情放鬆,甚至還有一絲笑意,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方便談談嗎?”亞曆山德拉平靜地說,“來我辦公室。”

愛德華跟著亞曆山德拉穿過長長的走廊,一路上他都在想,一會兒對方會問什麼,而他又該怎麼回答。

該主動承認自己和約翰來往嗎?還是該坦白約翰要去炸毀裝置的事實?如果他們發現兒子也在那裏怎麼辦?他們會怎麼對待迪克?

亞曆山德拉的辦公室一如既往地幽暗又寒冷,他指了指其中一張凳子:“坐。”

他們兩個都坐下來,亞曆山德拉凝視著愛德華,似乎在等他先開口。而愛德華動了動嘴唇,什麼都沒有說。

“其中一個變種人,你也認識的——約翰,他叛國了。”亞曆山德拉突然一笑,“他用給你身患漸凍症的兒子提供藥物威脅你、操控你、逼迫你,讓你不得不向他提供某些機密情報,對嗎?”

愛德華一愣,他完全想不到亞曆山德拉毫無責怪他的意思。

甚至幫他編好了謊言。

“你放心,國家沒有怪你,我也沒有怪你,自始至終你都別無選擇,換成誰都會理解的,我們沒有懷疑過你的忠心。”

“你……你們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愛德華如鯁在喉。

“從他聯係你的第一天起,我們就知道了。”亞曆山德拉又笑了一笑,就像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

“你們一早就知道,為什麼沒有采取行動?”愛德華忍不住問。

“因為你給他的都是一些次級情報,對核心的東西沒有什麼威脅,但這些次級情報換取了約翰對你的信任。”亞曆山德拉說,“現在我們希望你能——維,持,現,狀。”

維持現狀?愛德華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什麼都別做,讓他去破壞中控室的引爆裝置。”

“可是……約翰摧毀引爆裝置,他和別的變種人就都自由了……”

“關於這件事吧,其實我沒有告訴你全部真相。”亞曆山德拉抱歉地攤了攤手,“其實他們身體裏的炸彈都有雙重引爆係統,一旦中控室的引爆裝置失效,十分鍾之後這些炸彈就會自動爆炸——不僅是約翰,所有變種人都會一起爆炸。”

愛德華呆住了,隔了好幾秒,他才斷斷續續地說:“你的意思是說……解除引爆裝置,等於加速他們的死亡?”

“答對了。”

“你讓我保持現狀……就是什麼都不說,讓他們在解除爆炸係統之後自爆?”

亞曆山德拉又點點頭。

愛德華腦子有點亂,他想起亞曆山德拉第一次向他提起那個爆炸係統。他是故意告訴自己的,因為亞曆山德拉知道約翰遲早會接觸自己,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如果你們隻是想殺了他們,為什麼不直接按下那個裝置,而要……”

“我跟你說過,變種人很危險。”亞曆山德拉說,“約翰在這幾年,早就跟其他幾個變種人取得聯係並統一了戰線,他們為了擺脫我們的控製什麼都做得出來。隻有讓他們相信有這麼一個爆炸係統,隻要摧毀就能獲得自由,他們就會保持心中的希望,繼續受管製。”

“為什麼是我……”

“約翰相信你,其他變種人相信約翰。約翰知道你不會欺騙他,但他沒想到的是你也並不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為什麼要毀掉他們?”

“因為這幾年他們變得越來越不好控製,他們做的事越多,就知道的越多,這對我們不利。是時候培養第二代變種人了——更忠誠、更服從的超級戰士。”

“即使約翰沒有把我當作朋友,我也不能這樣對他,任由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受死。”愛德華咬緊牙,“我不會這麼做的。”

“你會這麼做的,”亞曆山德拉毫不介意愛德華的出言不遜,“我們也知道你兒子的事。”

愛德華愣了愣,忽然頹然地坐回椅子上。

“你想想,約翰自由之後,他還會管迪克嗎?”亞曆山德拉的身體向前探了探,十指交叉,語重心長地對愛德華說,“當你沒有利用價值之後,他就不會給你兒子藥了。”

愛德華努力保持著鎮定,他不敢去想迪克,想他因為漸凍症窒息的樣子,他隻要想起那個畫麵就會崩潰,一切將如氣泡般破滅。

“約翰雖然信任你,但他同時也恨你,恨你把他變成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這句話像一記重拳,打在愛德華心上。

“他不會再給你兒子藥了,但我們會給你。”亞曆山德拉清了清嗓子,“對於你這麼忠心的軍人,國家會盡力扶持你和你的後代,迪克的藥不會斷,他會得到全力的保障。”

“然後呢?然後他就會變成下一代約翰?”

“他會比約翰好,這多虧你的教育,他和你的祖輩一樣愛國,我們會不遺餘力地培養他,他會成為最優秀的戰士。”

“他會……安全嗎?”愛德華動搖了。

“我向你保證他的安全。”亞曆山德拉拍了拍愛德華的肩膀,“隻要他聽話。”

“聽我的話,”亞曆山德拉從口袋裏掏出一部對講機,“在這裏麵朝迪克說兩句,讓他別逃了,停在原地。”

愛德華盯著對講機,雙眼通紅:“你們會殺了他。”

“相信我,我沒騙過你,最初我真的想給他提供藥物,保護他長大,把他培養成優秀的士兵。”亞曆山德拉歎了口氣,“可是剛才他在被捕後的表現我也通過監視器看到了,他對他的朋友有太深的執念,他沒有繼承你的忠誠,他對這個國家的信仰發生了動搖。”

愛德華想起幾分鍾之前,迪克拚盡全力護著身後那個女孩,他流著淚對自己吼著。

“我們需要的是像你這樣的人,愛德華,”亞曆山德拉放緩語氣,“有鋼鐵一樣意誌的人。在國家麵前,朋友、家人都不重要。”

“把他叫回來。”亞曆山德拉把對講機放到愛德華手裏。

愛德華打開對講機,腦海裏浮現出迪克最後對他說的話。

“平凡人也能成為英雄,一個人冒著和群體規範背道而馳的危險,還能為了心中的道德和正義站出來,站到惡勢力對立麵去,他就是英雄……”

“兒子!跑啊——”

愛德華突然用盡全力撞開亞曆山德拉,把牆上的那個紅色警報裝置按下去。

爸爸不希望你成為我這樣的人。

你會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會成為英雄。

寶貝,如果有一天我們相隔很遠很遠,也許我再也不能抱著你了,但我也想讓你知道,我會一直在某個地方看著你,看著天空。

無論相隔多遠,你要記得,每當看見一架飛機衝上藍天,那都是爸爸在遙遠的地方,對你最真摯的祝福。

“轟隆——”

實驗室應聲而爆。不到一公裏以外的地下礦洞地動山搖,底層上方的岩石轟然塌陷,一縷灰色的陽光射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