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鞏
宋仁宗慶曆六年(1046),歐陽修為曾鞏已經逝世的祖父寫了一篇墓誌銘。曾鞏為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寫下這篇文章,作為感謝信寄給了歐陽修。此文先說寫信的緣由及自己此時的心情,然後比較史傳和墓誌銘的異同,旨在感謝歐陽修對曾鞏祖父的誇耀,以及表達對歐陽修道德和文章的推崇。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a,反複觀誦,感與慚並。
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誌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苟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
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於篇,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為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b。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誇後世c。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於是乎銘始不實。後之作銘者,常觀其人。苟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裏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d。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則不受而銘之,於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e,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後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於所可感,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f,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繇g,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h。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i,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士j,其誰不願進於門?潛遁幽抑之士k,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
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
注釋
a先大父:曾鞏已經去世的祖父曾致堯。
b不本乎理:不依據事實。
c務:致力於。
d畜:通“蓄”。
e淑:賢善。
f衋(xì)然:悲傷痛苦的樣子。
g睎(xī):仰慕。繇:同“由”。
h推一賜:給予一次恩惠。三世:指祖、父、自己三代。
i屯蹶(jué)否塞:不得誌,不順利。屯:艱難。蹶:跌倒。
j魁閎:氣量宏大。
k幽抑:不顯達,不得誌。
譯文
去年秋天,我派去的人回來,承蒙您賜給書信並為先祖父撰寫了墓碑銘文,我反複地觀看誦讀,感動與慚愧之情一並生出。
墓誌銘之所以能夠著稱後世,是因為它的意義與史傳相近,但也有與史傳不同的地方。大概是史傳對於善惡之事無不記錄,而墓誌銘,大概是古人中那些有功德、才能、操行、誌向和氣節的人,怕不為後世所知,於是一定要作銘文來彰明,有的將墓誌銘供奉在廟堂之中,有的將它存於墳墓之內,其用意相同的。如果是一個惡人,又有什麼值得銘記的呢?這就是墓誌銘與史傳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