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盡管那片刻的遲疑,有可能使你錯過了目送那雲彩的良機。不過,沒關係,說不定再過片刻,頭頂的天幕上,相類似的一幕,又將上演。其實,也可以什麼都不想,平躺之時你凝神靜氣,緩緩閉上眼睛,再過一些時候,當你慢慢睜開雙眼之時,你就會覺得,這一片天幕,更加湛藍、深邃了些。那一瞬間,你的那顆心,就會像一片白雲一般,在這天空裏悠悠的飄呀飄的。哦,如果這世上還真有天人合一的說法的話,那麼,我對這一境界,最切實的體會,即源自於此。總的說法,放牛不乏詩情畫意。那麼,田間地頭的勞作,又將如何呢?田間地頭的勞動,就複雜、艱辛多了。民間素來有“雙搶”的說法,大意是,每年的七月底八月初,既要搶收早稻(頭苗),又要搶種晚稻(二苗),由於季節不等人,偏偏此時又是一年之中最為炎熱的時候,期間的艱辛與勞累,可想而知。一些人習慣於讚美秋天,成熟收獲的季節雲雲,其實,在我們嶺南地區,夏天才是最重要的收獲季節,且不說那飄香的瓜果,一應俱全的菜蔬,堂前屋後的雞鴨魚蝦,單是就糧食作物而論,早稻的產量也將稍高於晚稻,更何況,如果沒有盛夏時節的搶種,深秋時節那晚稻的收獲,也將無從談起。看來,對那些套話,也是要作一番具體分析的。前幾天,一個盛夏的上午,我身著白襯衣,挑著一擔秧苗,自西向東,走在狹窄的的田埂(當地人一般稱田基)上。目的地,一百多米外的自家大田。說到種晚稻,其實是有些講究的。春季種早稻的時候,為了多收一些糧食,一般情況下,所有的水田都是插滿秧苗的。也就是說,並沒有為一百多天後的晚稻,留有一小片專門的秧地。這樣一來,在早稻即將收割之際,就要根據具體情況,先收割三五分不等的早稻,以騰出地方,作為晚稻的育秧之地。由於各家各戶所分到的水田,多半不是完全連成一片的,這樣一來,在搶種二苗(晚稻)的時候,就有一個專門的工種,叫做挑秧,也就是把秧苗挑到大田裏去。盛夏的這個上午,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挑秧。從道理上說,這挑秧,跟平時的挑水挑柴火差不多的,說不上有多難。隻是,在這樣的一個上午,還是別有一般滋味上心頭的。首先,由於是迎著陽光走,此時此刻的陽光,熱辣辣明晃晃的頗為刺眼,為了早一點擺脫這眩目的強光,就算有幾滴汗水鑽到眼眶裏,也是無暇拭去的。要知道,汗珠帶有鹽分,是鹹的,讓它在眼眶裏轉,可不是什麼好滋味啊!另有一個讓人暗自叫苦之處在於,為了多種一兩行秧,在犁田耙田的時候,各家各戶都在盡可能的擴大水田的麵積,這樣一來,留給人走的田基,就狹小得可憐了。大致上算一下,多半容不下兩個腳板你並排走。要是在平時,輕手輕腳的,倒也沒什麼,而如今卻是重重的一擔秧苗在肩上,一不留神,就會連人帶秧摔到水溝裏或是人家的稻田裏。屆時,濕漉漉水淋淋一身就不說了,一旦讓人看到,或是傳揚出去,就會成為笑談,淪為笑柄的。為此,這短短的一小段路,我走得格外的小心而謹慎。楊衛東,和我家共有一頭牛的楊衛東,正在耙田。說來也巧,共有一頭牛也就罷了,兩家人偏偏還共有一塊大田:這塊大田,是一塊三畝地的水田,他家所分到的是一畝七,位於西側,我家則分到靠東的一畝三。此時此刻,我要達到自家的大田,就先得路過西側那一畝七。當然,我也不怕這位楊衛東楊叔叔,我隻是覺得,他耙他的田,我挑我的秧,既然他正忙著幹活兒,那一聲招呼,暫時就免了吧。於是,我挑著秧,目光專注,旁若無人的路過那一畝七的南側。我假裝沒見到他,而他呢,正趕著羊角,壓著耙,自北向南而來。也就是說,他見到我了。他先是嘿嘿一笑,接著說道:“哦,我還以為是哪一位——”隨著楊衛東的這一聲,東側大田裏我的母親、哥哥、兩個妹妹,也都暫時放下了手中的活兒,一起將目光轉了過來。看來,這位楊叔叔,倒也說得上是先聲奪人了。清了清嗓子後,楊衛東這樣對我的母親說道:“梁嫂,看,二公子來了——”楊叔叔一向喜歡開點玩笑,且不時語出驚人,這我自然是知曉的。不過,此時聽他這麼一說,我還是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按我目前的家境,這“二公子”的稱呼,我是萬萬不敢當的。他為什麼要叫我二公子呢?這個上午我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衣來幹農活,自然不甚協調。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恐怕還在於:我這挑擔的姿勢,或許有點搖晃且輕飄,不像勞動人民的樣子,倒有點像那些遊手好閑的公子哥兒。不過,由於實情就是這樣,他要怎麼說,我也隻能——“楊叔叔啊,”我母親接過話,“窮人家的孩子,怎麼敢稱公子哥兒呢?”“看他這樣子,倒像是個那筆杆子的人。梁嫂,你是有福氣的——”“就算是以後拿筆杆子,現在,現在也要努力啊!”我母親的話,倒是語重心長。“努力,”楊叔叔接口道,“努力是一回事,不過,這世上,用功讀書的人也多的是,到頭來成得了氣候的,又有幾個呢?可見,天賦和命運,還是少不了的。梁嫂,你放心吧,對於二公子的前途,我是看好的——”“那,那就托你的福了——”我母親接過話。兩人這樣說著的時候,我挑著擔子,已經來到自家水田南側的田基上。我母親暫時中斷談話,和我哥哥來到田邊,這樣,三人一起到手,把這一大擔秧苗分到這一畝三的水田裏。大致上估算一下,當這些秧苗疏密有致的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這一畝三,也就種得差不多了。因此,盡管被楊叔叔笑話了幾句,我這一趟,依然是很重要的。接下來的事情就是,一家五口,由北向南,把這些捆成束的秧苗,成排成行整整齊齊的插在這水田裏。平心而論,勞動強度不怎麼樣,不過,對人的細心和耐心,還是頗有要求的。做了一陣子之後,我隱隱覺得,右側的腳踝一帶,隱隱有一種微痛微麻微癢的感覺。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幻覺;然而,再過片刻,凝神細細體會之時,我確信,這種感覺,確實來自那腳踝一帶,是千真萬確,不容置疑,無法回避的。這樣想著,我抬起腳來。我的天啊,一隻小拇指大小的螞蟥(水蛭),正貼在我小腿肚偏外一側。“哎喲,螞蟥!”我失聲大叫起來。掃了我一眼後,母親淡淡的說道:“你,你就不會把它丟到一邊去嗎?”這話說得不錯,你再怎麼大呼小叫,螞蝗也不會高抬貴口,依然會繼續吸血之舉。於是,我一咬牙,將這金燦燦的家夥“拔”起,扔向了靠西一側。再細看那小腿肚之時,隻見一個小黑點,赫然在目。不用說,那就是剛才那水蛭(螞蟥)的下口之處了。就在這時候,西側的楊叔叔哈哈一笑,接著說道:“二公子,今天睡懶覺了吧?”“睡懶覺?沒有啊,我起得蠻早的——”我這樣分辯道。當時我想,這“二公子”之稱,我可以任由你,這“不白之冤”,“二公子”卻是不想背的了。“沒有?如果沒睡懶覺的話,怎麼會被螞蟥咬呢?”楊叔叔倒是不肯鬆口。“這?這——”我一時也難以往下說了。大概是聽出了什麼,楊叔叔接著說道:“隻有那些睡懶覺的人,才會被螞蝗咬。不信,就問你媽媽吧?”說著,他中斷了手中的活兒,點上了一支香煙。哦,原來是這樣!我腦子再不靈光,也深深地知道,這句話,是沒必要問媽媽的了。如果我開口的話,出於教育孩子的目的,媽媽倒是寧願幫楊叔叔圓話的。“好吧,自認倒黴吧——”這樣想著,我繼續幹活了。那邊的楊叔叔見我不上鉤,就接著說道:“二公子,不敢問了吧?你看,這兒好幾個人,為什麼偏偏是你被螞蝗咬呢?肯定是——”“算了吧,你們運氣好——”回了這樣一句之後,我繼續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