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十二寒冬(五)(1 / 2)

傷心的事情,不願去麵對的事情,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我,自然不希望它是真的。這是,這樣一個寒冬的黃昏,我還能如此自欺、自我安慰嗎?其實,我的腦子,一向是很清醒的,也是轉得很快的。如今,我,我確實,卻是不能再自我麻醉了。唉,如果那一刻真的到來了,我就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了;失去了父親,父愛也就隨之遠去了,以後的人生路上,我,我隻是一個可憐的人,缺少父親關愛的人。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呢?別的同學,都有父親陪伴在身邊,都能體會、感受到深沉如山的父愛,我為什麼就不能夠?如果說上天是公平的,那麼,在這件事情上,公平何在?如果說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那麼,我錯在哪兒,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呢?這一切,有誰能夠告訴我?!這一切,為什麼會降臨在我頭上?!這一切,為什麼要讓我去麵對?!夜幕漸濃,我的心空,更是暗沉沉一片的,透不出一星半點亮光來。天上地下,茫然四顧好一陣子之後,高一腳低一腳的,我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我的天啊,我,畢竟還是有著清醒、現實的一麵,那就是,趕在被夜幕完全籠罩之前,回到家裏去。我,我是不是該為此感到一絲慶幸與自豪呢?拖著步子,由西北向東南,我獨自慢慢的走著。走到東街的街麵上的時候,向著自家屋簷的方向,我望了好幾眼。那屋簷下,比平時多了一盞亮如白晝,以至於有點刺眼的大燈泡。刺眼的燈光下,三三兩兩的人,或步入我家客廳,或從我家屋簷下走到街麵上。自然,他們,都在為一件事情,奔忙著。這件事情,我,我自然是很清楚的。我的眼眶,有點濕潤了。我強忍著,不讓那眼淚奪眶而出。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我沿著街道,向家門口方向走去。我家的客廳裏,一盞電燈,白慘慘,亮得刺眼。而客廳裏的那一幕幕,即便是用“刺心”一詞,也已經不足以道出萬分之一。客廳東南一側,也就是臨近木窗下,臨時多了一張草席,草席下鋪著一層數寸後的稻草。這,這是為臨終的人準備的:這,我自然是知道的;以前,路過那些即將要辦喪事的家庭,我曾無意中見到過。而我,最不缺少的,似乎就是記憶力。躺在草席上的,是我的父親。圍在草席兩側的,是我的母親,我的哥哥,我的兩個妹妹。我鼻子一酸,半蹲半跪著來到了草席之前。“他爹,孩子都來了,”母親哽咽著,“有什麼話,就,就說了吧——”父親的嘴唇,此時已是慘白一片;他雙唇努力的蠕動了幾次,卻沒能說出什麼話來。深深凹陷著的雙眼,直如深不可測的枯井;顴骨高起,就像刀削斧劈過的山崖;嘴唇兩側的肌肉,早已消失殆盡,隻剩下一層深陷著的表皮。這,這就是我的父親嗎?從前那個精神抖擻健步如飛的中年人,哪去了?從前那個談笑自如時常給我講故事的中年人,哪去了?從前那個對我高標準嚴要求不時用鞭子教訓我的中年人,哪去了?我的眼眶,濕潤了;然而,淚水隻是在眼眶裏轉著,卻沒能流下來。父親的手,稍稍向上抬了抬,似乎在向上天要求些什麼。隻是,那隻手,很快也就落了下來。平時所說的舉手之勞,現在卻是猶如登天了。帶著莫大的驚恐與不安,我凝望著父親。也就在這一瞬間,我隻覺得眼前閃了一下,電光似的。暗叫一聲“不好”之際,再定睛細看之時,父親眼裏的光華,就此逝去了。此前的那一閃,就是他對這塵世的最後一眼了。然而,盡管已褪去了光澤,那眼睛,依然是睜開著的,像那千年的枯井。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我的心口,像是給萬根鋼針一陣猛紮。緊接著,又像是無數把利刀大斧,對著我的那顆心,一陣狂刺狠剁猛劈。劇痛之下,我甚至發不出喊疼的聲音。一顆心,就像從高空中落下的玻璃,霎時碎了一地。其實,我是想痛哭一下的;隻是,喉嚨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發不出聲音來。而那淚水,也像是凍住了,沒能順暢的流出來。此後的日子裏,我不時也能夠看到這樣的一些文字,說是某某人為親人的辭世而嚎啕大哭。對此,我簡直有點羨慕加嫉妒了。在那樣的一個夜晚,我如果能夠痛痛快快的哭一場,那簡直就要感謝上天對我的恩賜了。傷心、哀痛、酸楚到了極致,是哭不出聲的,甚至也是哭不出眼淚的。或許,這也和我較為內向的性格有關。其實,對於那些能夠哭出聲音來的朋友,我也是滿懷敬意的,畢竟,這顯出了他們率真淳樸的一麵。適當的宣泄,其實是很有必要的。是啊,痛哭流淚並不丟人,一切隨其自然。再說那個夜晚。心頭一陣劇痛之際,我的脊背上,霎時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是寒意,不是涼意。那一瞬間,我的心,也不知飛到哪兒去了。整個人就像墮入了冰窖裏。哦,我也想著要伸出手去,哪怕隻能夠抓住一根稻草,那跌落的速度,也會稍慢一點。隻是,四周都是光禿禿滑溜溜冷冰冰的堅壁,我什麼都抓不住。唉,人們常說的跌入萬丈深淵,恐怕也莫過於此了。這個寒冬的夜晚,除了撕心裂肺的哀痛、淒楚、傷心,就是這深入骨髓的淒楚無助了。其實,這個夜晚,我尚不滿十二周歲。最漫長、最痛苦、最無助的這個夜晚,最終也還是過去了。如果還真有“不幸中的萬幸”這樣的說法,那麼,我最真切的感覺,似乎就是,時間的腳步總還是向前的,無論黑夜有多難熬,東方的那一片天幕,總會迎來那一抹晨曦。這個上午,我和哥哥一起,拉著一駕手推車,要去搬運點木料。或許,在不少不知內情的人看來,一對十多歲的小哥倆,父親的辭世,一時已是讓他們哀痛欲絕的了!在這種情況下,怎麼還忍心讓他們去幹活兒呢?那些大人們,都幹什麼去了呢?這樣的大人,未免太殘忍、太狠心、太沒人性了吧?其實,盡管走起路來,雙腳就像是灌了鉛似的,大於大人們的決定,我依然是能夠理解的,甚至也是很願意去做的。為什麼這樣說呢?這辦喪事,本地人也習慣上稱為做白事酒,需要的人手,還是比較多的,在這種情況下,讓孩子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應該的,更是可以理解的。就這具體的事情來說吧,那木料尚在兩三百米的地方,是父親生前所在的單位,無償贈送的;木料本身不長腳,不會自己跑到我家裏來,如果我和哥哥不去的話,其中的一兩個大人,就得放下手中的活兒,跑上這一趟。不難想象,在人手本來就吃緊的情況下,肯定是會耽誤一些時間的。就我個人而言,也是想走這一趟的。父親匆匆而去,此前,家裏並不曾備有壽料(棺材),如果不去的話,家裏的樓板,被撬去的,隻會更多。回想起來,這幾年,對於父親,我一直是頗為虧欠、歉疚的,而走上這一趟,那種歉疚心理,或許就能夠稍稍減輕一點。是啊,父親可是死不瞑目的,如果真有在天之靈,當他得知自己的兩個兒子也能做一點事情了的時候,也會稍稍放心、稍感欣慰的吧?哦,那壽料,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有一些家庭,為了不至於到時手忙腳亂,為家裏的老人事前準備好的。當然,那隻限於年事較高的老人,至於我家,從來就不曾有這樣的想法。要知道,我父親也不過四十出頭啊!這個上午,盡管依然是寒風刺骨,卻不是那種風聲呼嘯而來的天氣了。要走的這條路,我和哥哥,都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因為,那方木料的地方,就在小學西南數十米處。說到手推車,有點像駱駝祥子那個年代的人力車。當然,祥子所要拉的,是客人。不僅相同之處還在於,這種手推車,車身較寬較平,便於擺放貨物。去的路上,由於還隻是空車,我和哥哥就一人拿著一個車把兒,走在車輪的前麵。這條路,其實很簡單的。到了兩條街的交接處之後,折向東,經過以前的老圩場。這一天不是圩日,人們的小買小賣,就在這老圩場上進行著。其實,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倒希望這一天是圩日。這樣一來,見到我和哥哥的人,或許就會少一點。果然,當我和哥哥拉著車子路過這老圩場的時候,就聽到人們這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