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老黑,大名叫李建新,小名叫黑子。小時候我們叫他小黑,長大了叫老黑。也叫他野兔子,因為他遇事比誰都跑的快。黑子注定是個幹大事的人,因為小時候他爸爸是個大右派,不光是個大右派,還是個老牌大學生。在同樂巷裏,他們家很受爭議。他們家有好多禁書,每次造反派開著大卡車去他家搜書的時候,他爸爸不知道施了什麼法術,大卡車浩浩蕩蕩開進同樂巷,又灰溜溜離開了。後來才知道是他爸爸把書都藏在維族鄰居家裏了。
我見過黑子爸爸被革命群眾批鬥時的情景,那場麵嚇死人了,可能是我太小的原因。他爸爸當時頭戴紙糊的高帽子,因為他個子大又不服氣,幾個民兵都按不住他。沒辦法造反派就用繩子勒他的脖子,這樣他爸爸瞪著牛眼說不出話來。
後來開批鬥大會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沒黑子的爸爸了,人們說他有精神病,這讓黑子爸爸很氣憤。每次開大會的時候,黑子的爸爸都主動跑去接受批判,可是每次都被人家從會場裏扔出來。可能是他爸爸被批鬥的時候不老實,總是把批鬥大會攪得開不下去。後來他爸爸也就認命了,不用上班,還拿著工資,每年有好幾次去石河子精神病院療養的機會。更重要的是,這個老牌大學生在家裏閑得發瘋,把精力都集中在教育幾個孩子上了,黑子他們被他爸爸折騰得要死要活的。
他們家孩子們的成長史其實就是一部血淚史,他們家的孩子都是伴著皮帶長大的。誰要完不成老牌大學生的教學計劃就要挨皮帶,黑子在兄弟姐妹中間挨皮帶次數最多。他是老大,一般家裏的老大都比較笨,生出來就是做試驗用的。
盡管黑子家的右派身份和他爸爸教育孩子的方式飽受爭議,但是從他們家傳來來朗朗書聲,不管哪個民族從他家門前路過,都是會放輕腳步的。
我在家裏也經常挨皮帶,這是因為我太愛學習,我一學習老爸就用皮帶抽我,有時候皮帶不管用就皮鞭伺候。那是一條放馬用的皮鞭,純手工製作,是用真正的老牛皮做的,是一個哈薩克族送給我爸爸的。我老爸下手特狠,他每天都幹體力活,手勁又準又到位,挨上一皮鞭立馬就會看見一股血水往下流。不像黑子他爸爸,知識分子打人總是蜻蜓點水,婆婆媽媽的先是一大堆說教,實在不行再動粗。老黑特羨慕我爸爸的教育方式,他寧可痛痛快快挨上一頓皮鞭,也不願意聽他爸爸嘮叨,他爸爸嘮叨起來可以殺人不見血。有一次我和阿布來提去山裏抓老鷹,本來想把老黑也叫上,可是他有事走不開。
我們早上走的時候看見黑子站在院子裏挨訓,晚上回來的時候黑子還站在那裏,他爸爸拿著一把小嘴壺正說得起勁。所以小黑長大後成為有名的話簍子,我們一點也不奇怪。
我老爸認為我將來最好的出路是繼承他的手藝,當個好木匠比什麼都強。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功課就是讀書。後來,實事證明我老爸的想法嚴重毀壞了我的前程。老牌大學生家裏的孩子們個個考上了大學,都在好單位工作,老黑甚至還當了官。
而我,沒上過大學,也看不起木匠手藝,就在社會上流浪。
我爸爸後來也被淘汰了,改行當鍋爐工了。因為單位上需要手工打造的木製品越來越少了。木匠成了吃閑飯的人,這是時代的進步,不能全怪我爸爸。
還是老牌大學生有眼光。當年他爸爸被工人階級踩在腳下的時候,就知道會有今天的。所以他橫豎瞧不起工人家裏的孩子。
我現在寫,有好多人不服氣,老黑的爸爸就是其中之一。那時候黑子的爸爸還活著,我們經常在巷子裏遇上,老家夥一見到我就停住腳步,盯著我上下來回看個不停。天才這東西有時候真的說不清楚,老黑家的孩子雖然個個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他們家的孩子一個比一個笨,當年要不是他爸爸的皮帶厲害,還指不定會成什麼樣子呢。老黑他爸長時間盯著我,可能看出了我家基因有什麼破綻。因為老家夥看著看著就嘿嘿笑,那表情裏藏著誰也猜不透的詭異,這種情形直到有一天他爸爸被放進墳墓為止。
如果把天才比做一群魚,把一群魚比做一群精子,把一群精子比做一群孩子,一群孩子打你家門前遊過,指不定哪個天才會降臨在一個木匠家裏呢。剩下的笨蛋都遊到老黑他們這樣的家裏了,條件好也沒用。當然,如果天才再受過良好教育,肯定會成精。我沒成精,是因為我沒有受過良好教育。從小就跟著阿布來提和普加們的屁股後麵,幹的都是偷雞摸狗的勾當,的確沒多大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