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毛還會死嗎?”二皮條問。
“當然不會。”我說。
就是因為我的一句話,害得阿布來提皮子生意也不做了。現在我還常常後悔這件事。阿布來提不做羊皮生意後,古麗對我相當有意見,有時候去他們家,她見我愛理不理的。
但是,我對二皮條說,大毛必須要離開賽裏木草原,這裏是扈河的管轄範圍,回到州裏,死神扈河就沒招了。
“可是,咋樣才能讓他離開城堡呢?他在這裏賠了這麼多錢。他肯離開嗎?”二皮條說。
“實在不行,我就把錢還給他。”我說。
“你真是個好男人。”二皮條開始表揚我。我這人最經不起誇獎。
第二天,巴紮別克大叔打電話來,說他請我們去他家吃肉,有重要事情要對我們說。當時黑子還在鄉裏,回不來,二皮條的越野車被他開著。這家夥現在把二皮條的車當成自己的私家車了,一有機會就不放過,從沒見他加過一滴油,快沒油的時候他就主動把車子開回來了。公務員是不是都這樣啊?我們巷子有一個賣烤肉的買買提,他對單位上的人概括比較精準:“人漲得很。話大得很。錢少得很。”不過黑子在我們麵前還是很低調的。要不然早不跟他玩了。
阿布來提和古麗已經先到了。古麗現在和梅花關係像親姐妹,無話不說。自從梅花從長工的地位提升到準女主人以後,她們走動得更近了。誰家有事就給誰幫忙。
大黑狗站在房頂上四處張望,看看遠處的氈房飄出的炊煙濃度和方向,看看這家人的氈房外麵栓了幾匹馬停了幾輛摩托車幾輛汽車,空氣中有沒有歌聲和酒精味兒。然後大黑狗十分精確地測算著這家人的路途有多遠,要是近的話,也許就可以吃上醉鬼吐出來的東西。大黑狗是個環保主義者,寧可吃掉人們吐出來的髒東西,也不允許它們汙染美麗的草原。
我們來的時候,暮色已晚,草地上鋪了一層炊煙。巴紮別克大叔的羊群從幾個不同的方向朝這裏聚攏,羊倌們打著口哨,把羊群趕進羊圈,他們騎著摩托車,用喇叭和馬達的轟鳴驅趕著不聽話的牲畜。現在年輕人誰也不願意騎馬放羊。他們騎摩托車的本事大得很。一隻手拿著手機,一隻手掌舵開車,兩隻腿左右平衡,一邊趕羊,一邊在電話裏和另一個朋友相約晚上跳舞喝酒的事。摩托車在羊群裏竄來竄去,草原上的社交活動每天都有。他們把羊關進羊圈以後,飯都不吃,開著摩托車一溜煙地玩去了。這就是草原上的牧羊人,和老一代牧羊人相比,他們最大的特點就是趕上了信息社會。
院子外麵停著一輛皮卡車,一看車牌號就知道是大毛的。大毛現在沒事可做,整天開著皮卡車在草原上瞎轉。要是在從前,大毛早就用斧子把我劈成兩半了。當他不停地向每個人信誓旦旦地標榜自己是一個男人的時候,他的內心卻在流血。他現在也處在一個交叉地帶,處在大男人與小男人之間。
以他的本性來看,當大男人的時間總是維持不了多久。他真的不該來成吉思汗城堡,那次車禍就是對他的警告。
“大毛太可憐了。損失了這麼多錢。他們家以後咋過呢?”黑子說。
“你們啥意思啊,難道我是騙子,我和大毛都是有簽了合同的。是合法的交易!”我氣憤地對他說。
“是的是的,我同意你的說法。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感覺難受。這種事發生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他說。
“你難受是因為你的情感超過了對法律的敬畏。你總覺得別人的錢來的太快,這讓你不舒服。你不舒服是因為你頭痛的事太多,副鄉長升不上去讓你頭痛,老婆單位不景氣拿不上工資讓你頭痛,房子貸款讓你頭痛。還有,你看所有的人比你混得好,這讓你更頭痛!”我說著說著就有點失控。
黑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咋學會捅刀子啦?”二皮條對我十分生氣。
“對不起。我有些過分了。”我對黑子說。
“我接受你的道歉。”他說。
“你們兩個大男人,像個老婆子似的。這件事表麵上誰都沒錯,就算打官司肯定是大毛輸。問題出在大毛身上。”二皮條邊開車邊對我們說。
“要是政府把他家的院子開發了,情況就對你有利。”黑子說。
“那就祈禱吧。”二皮條說。
“最近我的壓力很大,社區找我好幾次讓我吃低保,一個大男人,我混得很丟人。我也想好好做點事,但是我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我不賣牢房,大毛逼著我賣。寫書的事也是他主動找我的。你們說,我錯在哪裏?”我對二皮條說。
“你沒有錯。我作證。”她說。
“是的。從法理上來說,你是沒錯。”黑子也說。
“可是,我一看大毛那眼神,就感覺自己像做錯了什麼似的。我幹嗎那麼怕他啊!”我說著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