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根之人(1 / 2)

甲午,王廿四年七月中旬。

鎬京城出了一件大事。

急令在半個時辰內傳遍城中大小的宅邸,八匹快馬在一日之中狂奔數百裏趕到周邊的每座衛城。

所有人都聽到了一個無根之人的名字。

數日之後,渭河沿岸一座叫渭陽的小城東郊外的官道上,高大的少年背著一柄劍匆匆從東方疾奔而來。

少年雖然看來隻有十六七歲,但卻足有八尺高,再加上臉頰瘦削,短眉深目,因此更顯得十分高挑。他的氣息綿長,步伐很快,短短一會兒便從官道的遠方走到近處。

此時是正午,這個時刻是一天最熱的時刻,而偏巧,這個日子也恰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日子。

烈日高懸在上,毒辣的陽光炙烤著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不要說血肉之軀,即便是泥人也要被烤成幹。那些塵世人間的俗氣、濁氣和晦氣盡在高溫之下消弭於無形,唯獨留下了一股沉沉的死氣。

還有層層的屍體。

官道兩旁的景象慘不忍睹,荒野裏每隔一段路便有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黃土地上,從西邊到東邊,綿延了足足數裏地。有些屍體旁還會有一兩個麵黃幹瘦、衣裳襤褸的人癱坐在哪裏,滿臉的茫然與絕望。

少年每路過一處屍體,便會稍微慢一下看一眼,臉上帶著一絲不忍的神色。道旁的那些人一見到他,全都向他投去渴求幫助的眼神,但少年隻在心裏默默地歎一口氣,卻始終沒有停下來,仍是急匆匆往渭陽城的方向趕去。

天地不過一雞籠,人命卑賤如草芥。

自去年年末起,一場大旱災在渭河兩岸肆意蔓延十餘個月之後,這樣的事雖然不常見,卻也不少見,反正少年已經麻木了。這些都是逃難的人,卻在途中因為暴曬染病或缺水糧絕而喪命此處。少年自知救不了,故而雖於心不忍,卻始終沒有停下腳步。

但又往西走出數裏地之後,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卻擾亂了他的心緒,讓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這哭聲稚嫩卻響亮,在曠野中無比清晰,令人痛徹心扉,不禁為之落淚。

哭聲的主人是道旁一個年僅八九歲的小童,他的身旁還躺著兩個人,小孩正抱著他們嚎啕大哭。

少年短暫地猶豫之後,不知想到了什麼,終於還是停下腳步走到小孩的身旁。他低頭看著小孩那孤獨而弱小的背影,又望了一眼小孩身旁的躺著的一男一女兩人,臉上露出憐憫的神色。

那兩個人依偎在一起,麵色焦黃、臉頰下陷,兩眼無神地張開著,顯然早已了無生機。

少年長歎一聲,他看著那個孩子瘦弱而淒涼的背影,知道如果自己不出手相救,孩子在這種地方絕對活不過半日。他摸了摸腰間已經癟下去的水袋和懷中僅剩不多的幾口幹糧,心裏有那麼一絲掙紮。

但恍惚之間,孩子那孤零零的身影卻和記憶裏的自己重疊在了一起,一樣的孤單,一樣的淒慘。

賊老天,人命不該如此卑賤!

少年的眼神一下子就變得堅定了,他在小孩身邊慢慢蹲下來,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意識也有些不清楚,這時才發現身後竟然站了一個人。他驟然停下哭泣呆在那裏,一臉茫然地看著少年,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是誰?”

少年回答道:“我叫盛連山,一個無根之人。”

小孩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眼裏再次湧出淚水,抽噎著問:“那你能不能救救我阿爹和阿娘?”

盛連山默然搖了搖頭,不知該怎麼告訴小孩,他伸手輕輕為小孩擦去淚水,歎氣道:“我救不了他們,他們已經離開人世,不會再回來了。你還是安葬了他們跟我走吧,不然你也會有危險。”

“不!”小孩眼裏最後一絲希冀之色也瞬間灰暗下去,他的哭聲變得更加響亮,更加歇斯底裏,“阿爹!阿娘!

稚嫩的童音裏滿含哀切與淒厲,令盛連山的心裏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竟有些難言的痛。他看著這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孩,忽然又發現自己與這個孩子並不相同,他身上更多的是迷茫,而這個孩子卻隻剩下絕望。

盛連山沒有安慰小孩的意思,他靜靜站在那裏任由小孩放聲大哭,一直到身後嘈雜的聲音驚動了他。

遠處有五六個奇怪的人朝這裏走過來,他們交錯在眾多屍體之間穿行,每經過一具屍體便上去摸索一番,像極了饑餓的野獸。當他們靠近了兩人之後,盛連山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個衣不蔽體、矮瘦黝黑的饑民。

但與一般的饑民似乎有所不同,這些人明顯更加地機敏和精幹。

這幾個人也注意到了盛連山和小孩,他們似乎並不顧忌,反而悄然地圍了過來,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古怪。盛連山警覺起來,他站起身把小孩子護在身後,眯著眼睛警惕地打量著眼前的幾個人。

一個留著半截山羊胡的精瘦男人走到盛連山的身前行了個禮,有些不懷好意地問道:“這位公子,貴姓大名?不知這大熱的天氣,您帶著一個小孩子是急著趕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