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炙熱的夏季過去了,秋涼降臨山鄉。
深沉的夜,彌漫的大霧吞食了一切,混沌的天地間隻有村狗遠遠近近的叫聲還顯示人跡的存在。
奶奶的氣管病又犯了“哢、哢”地咳嗽一陣緊過一陣。
“咳咳,煩死人了!”爺爺將被子往頭上一蒙不理不管。
母親點亮油燈,披上衣服下了地,從暖壺中倒了碗熱水給奶奶壓咳嗽。
“叭、叭、叭”有人敲臨街麵的窗戶,爺爺以為有人要買東西,坐起身打開窗戶上賣貨的小拉門問:“你要買點啥?”
“你這賣東西?”
“嗯。”
“打聽個道,這是啥村子?”
“清河村。”
打聽道的人離開窗口,爺爺見不是本村人心中起疑,誰會在這樣的天氣五更半夜走黑道?他仄耳細聽:“大當家(匪首)的,這家是個鋪子。”“鋪子?……砸(搶)!不能白出來這趟。”
爺爺撐鞋四處走動懂得一些土匪黑話,他霍地起身吹滅母親手中的油燈“胡子來了!你快跑躲起來!”
母親丟下油燈蹦上北炕,抱起熟睡的大哥推開後窗戶跳出了屋,屋後是後院,竄過後院是菜地,跑過菜地翻過一道矮牆就鑽進還沒收獲的大片玉米地。
匪徒們砸開門,逼家人點著亮,便開始翻箱倒櫃搶起來。
滿臉橫肉右眉頭有道刀疤的匪首“壓東邊”見家裏隻奶奶一個病歪歪的老太太是女人有點少興,他一把揪住父親喝問:“你娘們哪?”
“回,回娘家了。”
“什麼他媽的回娘家了,快說躲哪啦,不說我嘣了你!”“壓東邊”用手槍頂住父親的頭。
“大當家的,這道太難走,咱是不是在這打打尖(休息一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綹子裏的水香(管行軍、布崗哨的)打得狠過來給父親解圍。
“你他媽的還不去抓雞!”打得狠踢了父親一腳,父親趕緊溜走。
“炒排龍、炒排龍(粉條)”、“炒滾子、炒滾子(雞蛋)”匪徒們逼著我們家人給他們做飯菜,飯菜做好他們就大吃大喝起來,一直折騰了近一個時辰才扛著大包小瘤地走了。
在地裏凍了兩個多鍾頭的母親回到家,見辛辛苦苦攢下點家底被匪徒洗劫一空,不由失聲痛哭。
一切隻能從頭開始,求爺爺拜奶奶,又賒又借,父母的人緣和誠信也幫了忙,我們家賴以生存的小賣部總算又開起來了,但恐懼的陰影卻時時籠罩全家人的心頭,為防萬一,父親將北炕梢大櫃下的炕洞掏深以備母親來不及逃出屋時躲藏用。
一年多以後,一個陰沉的子夜,村裏的狗狂吠起來,“壓東邊”綹子去砸大財主“劉大肚子”家院不但沒砸開還傷了幾個崽子,他們回竄路過清河村,我們家小鋪又遭了殃,門板和幾匹布做了受傷崽子的擔架,其它錢物也被搜刮一空。
匪徒們出門沒走多遠,母親就從坑洞裏鑽了出來焦急地問父親:“錢匣呢?裏麵的賬本呢?”
“那還能剩下啊!”父親無奈地說。
“你快去把賬本要回來!”
“要賬本?你讓他送死啊?”爺爺瞪起了眼睛。
“要不回來咋辦,那上麵記著咱們進貨賒人家的,村裏人買東西欠咱們的。你快去,胡子留賬本也沒用。”母親催促父親。
父親猶豫著剛往外邁了兩步便被奶奶拽住“唉,別要了,還是命金貴。”
母親急了,一把抓過父親的舊禮貌戴在頭上,到外屋往臉上抹了兩把鍋底灰就衝出房門。
“各位大爺,求求你們行行好吧,把匣子裏的賬本給俺留下。”“大當家的,求你把匣子裏的賬本給俺留下,你們要它也沒用。”母親追上了匪徒哀求。
竟有人敢追來要東西,“壓東邊”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媽的找倒(死)!”他抬手就是一槍,也是母親命大這一槍沒響是顆臭子。
母親仍不管不顧地哀求:“大當家的,亂賬本你留也沒用,俺可靠它活命啊!”
“壓東邊”退掉臭子還要開槍,打得狠過來勸阻:“大當家,這裏離龍橋太近別再有響動了,咱們有掛花(受傷)的走不快,若將條子(兵)引來還得吃虧。”
“壓東邊”這才把槍插進腰裏,搶起胳膊給了母親一個巴掌“他媽的快滾!”這一巴掌將母親戴的禮貌打飛長發披散開來。母親平時嗓音就較粗,又故意啞著聲音哀求,“壓東邊”沒看出是女的,這下他發現了。
“壓東邊”一把揪住母親頭發,按到道邊路溝水中洗掉母親臉上的鍋底灰。“嗬,盤子(臉)還挺亮(好看),你可是自個送到我嘴邊的肥肉,來人,把她給我螞(捆)上!”
“不用你們捆,你把錢匣裏的賬本留下我自個跟你走!”母親心一橫豁出去了。
“自個跟我們走?那好哇,強扭的瓜不甜。”“壓東邊”打開錢匣拿出賬本丟在地上。
母親拾起賬本放到路邊人家的院牆上衝屋裏喊:“趙二哥,俺這賬本放在你家門牆頭上,一會你給俺家送回去!”
匪徒們押著母親消失在黑暗中,過了很長時間,趙二哥確信土匪走遠了才小心翼翼地出門,在院門牆頭找到賬本給我們家送去。
隻從母親衝出門追土匪要賬本爺爺就沒住嘴地罵,父親幾次要去找回母親都被奶奶哭眼抹淚地死死拖住,大哥也被爺爺喝唬的隻能哭泣不敢動。
趙二哥送賬本來將情況一說,爺爺又跺著腳大罵:“咱家這個媳婦純屬缺心眼,要賬本不要命了!”“二屄朝天,這去伺候胡子俺老呂家的臉叫她丟盡了!”
“爹,她也是為了咱這個家。”當著外人麵父親聽不下去了。
“閉嘴!窩囊廢,連個媳婦也管不住。”“丟人!自己媳婦去讓胡子糟蹋看你以後怎麼出門?撒泡尿沁死得了!”
“咣當!”屋門被人撞開,屋裏人全驚呆了,門口站著渾身水淋淋的母親。母親兩眼噴火怒視著爺爺,爺爺一下矮了半截。
母親是過山溪河時乘天黑匪徒不備跳入洶湧的河水中,本不會水的母親憋住一口氣潛入水中拚死逃脫了魔掌。
母親舍身討賬本的英雄事跡風傳全村,從那時起村裏人不管大人小孩都尊稱母親為二嬸(父親在堂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二)。
母親的誠信和無畏也震動了商家,龍橋鎮那些進貨的店鋪不擔不為難父母,反而許諾我們家的鋪子不管有錢沒錢可以隨便在他們那拿貨,什麼時間結賬都行。
這次震撼最大的是爺爺,爺爺心服口服,心甘情願地將當家大權交給了母親。
我們家的小鋪頑強不屈的再次開張了,恐怖的利劍仍時刻懸在心頭,善惡到頭終有報,“壓東邊”胡作非為惡名昭著被另一夥較正派的大綹子“占中華”滅了。據後來投了“占中華”的孫伯說,“壓東邊”從綹子插千的(探子)口中得知我們家的小鋪又開張了,認為我們家大有油水可榨,準備還要綁我家的人票索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