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岸邊把魚燒熟了就叫母親過來吃,母親過來先洗把臉,然後就坐在石頭上一邊香噴噴吃著魚一邊給我講古破悶,有時也講日自己的事:講爺爺去太陽溝相親時自己的憨相、將她跟胡子討賬本時的無畏、講洪水襲來時對父親的怨恨······
我望著母親癡癡地聽著,母親的手上磨出了厚厚一層老繭,沒洗掉的植物漿液被魚油塗上了亮彩。母親消瘦了許多,也開始蒼老了,褐澀的頭發失去往日烏黑的光澤,皺紋在額頭上顯現,被風吹日曬久了的皮膚黝黑中透出朝紅似秋天成熟高粱一樣的顏色,臉上未幹的水跡和新沁出的汗水容入一起,在陽光照耀下爍爍生輝。
八
在“四清”(清政治、清思想、清組織、清經濟)運動高潮的1964年父親的身心遭受到又一次催殘。供銷社進住了工作組,跟錢物打交道的單位經濟上自然是重點,父親自認為是兩袖清風,對得起黨和國家,他向工作組拍了胸脯——自己沒問題,工作組哪裏肯信,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
工作組發動群眾,先易後難,層層剝皮,個個擊破。村民反應賣布的小香賣的布有缺短尺寸現象,工作組對小香反複攻心,很快她就被攻破,查出了經濟問題並牽連到我父親。
小香剛參加工作時正好趕上快過年了,要過年幾乎家家都買布做新衣服,小香業務不熟練,一天到晚手忙腳亂結賬時竟差了幾尺布錢,急得她哭眼抹淚的,父親動了側隱之心,告訴她用尺量布時手頭稍緊點,過年賣得布多能找回來。小香很聰靈一點就通,到月末盤點時不但將差的幾尺布找了回來還有富餘,以後她就在這上麵撈了點實惠,工作組以此推斷:父親是舊社會過來的奸商,巧取豪奪的歪門斜道一定不少。
接著賣副食的小華也揭發出父親的問題,父親所在的門市部同管理各村門市部的供銷社是東西院一趟房,供銷社的牛主任家在外村,過年過節在當單位執班時開小灶,他總是拉上父親一起吃,順便拿些魚肉罐頭之類,剛開始父親提出過疑問,牛主任不以為然讓父親從副食損耗中報銷。賣副食的大鹽、糖、醬油、散酒等都有一定的損耗率,父親一想,損耗高了有領導批,便順手推舟了事,工作組以此推斷:父親長年晚上(很多時候是一個人)在門市部執宿,吃拿侵吞不在少數。
父親這個小門市部經理是兼職,自己是賣生產資料的,賣農藥有保質期,過了保質期的農藥做降價或反回消毀處理。清河村是市郊,平地坡地三七開,平地種菜,坡地栽菓樹,蔬菜水菓都供應市內,所以需要的農藥、化肥量較大,山裏的一些小門市部就不行了,進的農藥常常幾年都賣不出去,供銷社管調撥的張調撥員就將這些門市部快過期的農藥等物資,在賬麵上按規定記賬,實際上調撥到父親攤上按正常價買掉中間的差價不入賬,聲稱做供銷社職工福利用。父親是老實人,認為這都是社領導的事與己無關,工作組卻認定:父親不可能不從中得到好處,父親是與供銷社張調度員等人合夥貪汙······
父親極力辯解卻越描越黑,工作組認為父親頑固不化,必須采取斷然措施攻克堡壘,於是父親被停止工作隔離審查。
在連續幾個晝夜的變象體罰下,父親終於熬不住“坦白”了自己的問題,以得到工作組的寬大處理。
母親送飯時得知父親已交待貪汙了一千好幾百塊錢,立時就氣急敗壞地質問父親:“你賺的錢都交給我了,這一千好幾百塊錢我怎麼一分錢都沒見著?”
父親沮傷地說 :“天天這麼熬我實在受不了,隻能順著他們瞎說了。”
母親一聽眼都紅了:“你還是不是男人,你要讓我們娘們孩子跟你背黑鍋,以後一輩子也抬不起頭見人?”
父親無奈地說:“好幾個人都把事往我身上推,我也辨不清······”
“咱沒做的事說啥也不能認頭,你當年在柞樹峪差點被打死都挺住了,現在咋熊啦!”
母親的不屈與堅強再次迸發出來,她找到小香小華質問:“你二叔成天替你們執宿,你們在家摟孩子漢子享福,自己有點事還往你二叔身上推,你們還有沒有點良心!”她斥責張調度員:“你抓你二叔的勞工,自己賺黑心錢,漏了餡還往你二叔身上推,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轟!”小香小華和張調度員都承認,是被工作組逼迫誘導所為。
母親找到工作組杜組長申辯:“俺男人要是做了對不起共產黨的事我讓他立馬認頭,他沒做你們也不能硬往他頭上扣屎盆子!”
父親在母親的激勵下,推翻了自己以前交待的不實之詞,這下可激怒了工作組,以唆使老婆串聯證人訂立攻守同盟,翻供抗拒運動為罪名,宣佈開除父親的黨籍、撤銷門市部經理職務,對其進行更加猛烈的鬥爭。
父親熬不下去了,晚上利用上便所的機會回門市部值宿室將還剩少半瓶的安眠藥全吞了,多虧母親當夜怎麼也睡不著,天蒙蒙亮就去送早飯及時發現,送醫院才搶救過來。
這件事極大地刺激了母親,她近似瘋狂地去區裏、市裏奔走呼號,村裏人知道後紛紛表示不平與噴怒,輿論一片嘩然。
眾怒難犯,上級工作組撤換了杜組長,新來的吳組長與前任截然不同,他笑眯眯地棉裏藏針,在父親的說清楚會上,特意讓母親到場,對父親以前被查出和被迫承認的事逐項審定,能說清楚或無實證的當場一筆勾消,對跟領導過年吃喝東西錢項母親說認頭,咱不能白吃國家的。還有幾袋化肥,父親的帳上是轉賬合消,共銷社帳上卻無此記載,因為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加上父親已是心力交瘁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咋回事,隻好認栽······最後落實的經濟問題是三百多元錢。
吳組長告訴母親盡快退賠,父親就可以“洗澡下樓”重新上班了。母親雖然對化肥的帳還有疑問,可是為了讓父親盡快解脫也隻好頃其所有,把我們家最值錢的“飛人”牌縫紉機賣掉,再加上平時省吃儉用積攢的錢按數湊齊,父親這才又一次結束了惡運。
後來父親終於想起了那幾袋化肥的來籠去脈:門市部值宿室冬天須要燒炕取暖,這幾袋化肥是與山裏二台村生產隊換柴燒了,時過境遷,運動結束沒人再管這事,隻能自認倒黴了。
九
重新上班的父親被調到二台村門市部,清水河村門市部隻從父親走後晚上值宿成了大問題:三女一男,男的是新去的小沈,他吸取我父親的教訓,自己一個人不符合雙人值班的規定堅決不值宿,供銷社領導隻好輪流去一個人相陪。小紅孩子小晚上無法值宿,小香小華倆人免強值了幾天宿還鬧出桃色新聞導至丈夫找上門來,弄得供銷社領導焦頭爛額。運動一結束,供銷社領導又要將父親調回來,母親堅決不同意,卸磨殺驢,還想讓死驢再上套。要俺回來也行,得給俺恢複黨籍、恢複職務,不爭別的爭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