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父親剛開始辦村供銷社時隻有兩個人,進貨靠人拉肩扛,常常是一個人守攤賣東西,一個人跑進貨,後來經營規模逐漸擴大,各村也相繼成立了供銷社,區裏便以公社(現在的鄉)為區劃組建一個基層供銷社領導機構,各村的小供銷社都成了它所屬的門市部。
父親任清河村門市部經理,門市部又添了幾個小姑娘做營業員,小姑娘晚上不敢執班,晚上執班守夜便成了父親的專利。在我的印象裏,父親除一日三餐其餘時間都是在店裏,晚上極少在家,母親經常抱怨父親是賣給公家了,家裏什麼事也指望不上他。麵對母親的嘮叨父親自知理虧,從來都是默默無語,吃完飯便急忙走人。
父親母親從來沒有打過架,激烈爭吵僅有一次,那是1960年8月3日本城地區遭受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之時。
我們村後那條河是山溪河的下遊,那時水深流急,隔不遠就有人夠不到底的深潭,夏天洗澡時經常淹死人呢!每年開春冰雪消融漲的“桃花水”就要比現在雨季漲得水要大,夏秋連雨天漲的大水更是濁浪奔騰似脫韁的野馬,柴草、樹根以致牲畜在浪濤中沉浮順流而下,村東河上通往山裏各村的木橋十有八九都會被衝垮。
我家住的那趟房屋後鄰河,地勢低窪,每年河裏漲大水家裏人都提心吊膽。
一連近半個月時大時小、時緊時慢的陰雨將山川大地灌得直打飽嗝吐酸水,村後的河水又暴漲起來,後半條街的人家都恐慌難安。吃晚飯的時候,母親望著窗外一陣緊似一陣的雨水對父親說:“今晚夠嗆,你別回供銷社了。”
“那怎麼行!供銷社沒人。”
“你就認供銷社、供銷社,洪水要進村了家裏怎麼辦?”
“你不在家麼。”
母親火了“要你個老爺們有啥用!我一個老娘們家領好幾個孩兒,還有東西怎麼拿?”
當時大哥在外地當小學教師,二哥和我還有暑假住我家的表弟一起求父親晚上留在家裏,無心吃飯的父親放下碗筷,沉默良久對母親說:“我是黨員,供銷社要是進水物資受到損失,我怎麼向國家交待?村裏有打更尋夜的,水進村會拉警報,你聽到警報就帶孩子們走,別顧東西了。”
“你走!你走!去守你的供銷社,我們娘們孩子要讓洪水衝走了你就跟供銷社過去吧!”
父親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走了。
當夜急雨如注,一家人都不敢睡覺。突然,撼人心魄的警報聲驟然響起,母親衝進雨幕奔向前麵離家僅四十多米的供銷社找我父親。父親正吃力地將麻袋裝的食鹽往炕上搬,說食鹽泡水就會化掉,讓母親趕緊回家帶孩子走。
母親無奈跑回家,背起個小包袱領我們三個孩子逃生。院子裏的水已浸過腳脖,到了街上時迅速上漲的水流到了大腿,母親左手拉著我,右手拽著表弟,二哥在身後扯著她的衣服。湍急的水流中亂柴、蔬菜、莊稼、等雜物蜂湧而下,我們被衝的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半街高處走,二哥腳下一絆跌在水裏拽母親衣服的手也脫開了,多虧回家往出搶東西的鄰居孫伯趕上來一把抓住了二哥才沒讓水衝走。
在躲水災的那幾天裏,我家和後半街的鄰居都呆在人民公社辦的大食堂屋裏,靠食堂地上堆的大堆土豆維生度日。父親一直堅持在供銷社,家中雞架裏幾隻沒顧得上放生被淹死的雞成了父親的食物。
洪水過後,父親又捧回一張鑲在鏡框裏的“抗洪救災英雄模範”獎狀。我們家滿牆都是獎狀,什麼“先進共產黨員”、“先進工作者”、“節約標兵”、“技術能手”、“工會積極分子”等等,那時都是一張紙的精神獎曆,沒有物質金錢獎曆,獎狀多得沒處放,總不能拿它做糊牆紙吧,隻好是新桃換舊符。在我看來,這諸多的獎狀雖然記載著父親的業績、榮耀,更多的卻寫著母親的辛酸和甘苦。
北國的嚴冬零下三十多度,我家的房子原先是大財主家漏粉條的作房,屋子高,間量大,房蓋和牆壁都較一般住家的薄,保暖性能差,做飯的外屋冷的像冰窖,酸菜缸、水缸都上凍結一層冰,住人的裏屋雖然糊了紙棚還是冷得讓人打哆嗦,燒點毛柴隻能做飯不能取暖,隻有燒木頭大劈柴才能燒熱炕、燒暖屋子,燒剩的大紅火炭戳到黃泥火盆裏,家人圍著火盆講古、猜迷,還可以在火盆上放鐵絲簾子考地瓜、在炭火灰裏埋熟幾個土豆吃。
弄木頭撈大柴是重體力活,又累又險理所當然得老爺們幹,父親身子弱從沒幹過這種活,又沒有時間。母親隻好戴上狗皮帽子,打起綁腿,帶著刀鋸繩索,撈著木爬犁跟鄰居老爺們上大山打柴。
在陡峭的山林裏,母親踏著沒膝深的積雪一跐一滑地尋幹柴、鋸木頭,卸去枝杈後一根根搬到人們經常撈柴草形成的撈道上。將木柴用繩索捆綁連結成一個整體叫“打撈子”,“撈子”打好後得往山下放,這是個很危險的過程,山高坡陡雪滑,“撈子”頃刻間就會衝下山去,青壯男人體力強身手靈便,會坐在“撈子”頭上用雙腳控製方向,如果控製不住遇到危險也可以迅速閃到一旁。
母親不敢像男人那樣操縱“撈子”下山,隻能讓“撈子”自由下滑,沒人操縱的“撈子”有時會一頭紮進旁邊的雪窩裏,有時會撞上旁邊的樹樁散了花,母親隻能再一根根搬上撈道重新打“撈子”
柴禾撈子下山到了爬犁場,把柴禾裝上爬犁再往家運,從爬犁場到家還有挺遠的路,這段路雖然不算太難走,但曲裏拐彎上坡下坎也不少。上坡,人要在爬犁前麵拉。下坎,人要在爬犁前頭控製方向····母親就是這樣年複一年地壘著家裏的柴垛,用流不盡的汗水驅走一個個寒冬溫暖著自己的家。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饑餓在村村戶戶肆虐,我們家雖然吃國家供應糧,但由於定量減少、我和二哥都到了能吃年齡、家裏來往親朋多等原因,也經曆了代食品的挨餓生活:上山采野菓尋野菜,地裏挖鼠洞與老鼠爭吃食,柞樹葉曬幹磨麵蒸餑餑吃了幾天都排不出大便。
餓急了的人們瘋狂地開荒種地,母親也扛起鎬頭加入“小開荒”的洪流,羊兒趟、北樓溝、腰嶺,處處都留下母親揮汗如雨的身影。
正在讀小學的我每天學校隻上半天課,中午放學也不回家,一溜小跑去母親開荒的地方,我先不幫母親幹活而是下河捉魚,因為幹了一上午活的母親餓啊!
小河裏的魚多得如天上的繁星、看得見數不清,個兒大點的要數“瞎胖頭”了,“瞎胖頭”很傻,跑得速度也慢,我挑大麵積沙子底的河段,用手揭開靠岸邊水中的石頭,石頭底下的“瞎胖頭”就會向河中間逃去看得清清楚楚,水隻有腿肚深,我幾步就跑到它前麵,雙手往河底沙灘一扣,“瞎胖頭”就被按在手下。這樣捉得“瞎胖頭”都是半大子,要想捉大個的就得到水深的地方,摸到大石頭底下有片軟乎乎的魚卵就一定有大家夥,大“瞎胖頭”勁很大,你光捏住魚身子它一使勁就會掙脫,隻有抓住它的腦袋才不會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