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鎮東有座宅院,不太大,但那高大的青石槽門,門頂高聳著精美的石雕戲樓,仍然透出了這家主人的不凡。這是原鎮商會副會長夏宗實的居所。夏家原先的財力是可以和嶽子軒、謝明德比肩的,兩個兒子都是國軍軍官,要說缺憾,也就是後繼乏人。夏家大兒子夏伯年,在國軍74軍任團長,三十多歲,雖已娶妻卻沒有子嗣。41年3月上高會戰,他率部堅守上高外圍陣地三天,全團幾乎拚光,他也血灑戰場。據說攻擊他的日軍聯隊長,以傷亡近千人的代價踏上他的陣地,看到以國軍上校的身份,和一個日軍士兵互相刺中對方同歸於盡的夏伯年,竟率部列隊向其遺體敬禮。事後日軍雖倉促敗走,但撤退前仍以棺槨盛斂其遺體,連同他這一團的陣亡官兵一起安放一處,致以軍禮以示尊敬後方匆忙撤走。
去年底,日軍進攻常德。與其兄長同在74軍的夏家次子夏仲年,參加了常德保衛戰。12月3日國軍撤退,營長夏仲年率領全營不足兩百弟兄死守常德中學,直至彈盡糧絕全營殉國,無一人逃跑,無一人當俘虜,更無一人投降。中日雙方均以12月3日為常德最後失守之日,其實直到5日上午,堅守常德中學的夏仲年營長等最後六名官兵,才在打光所有子彈,日軍衝上陣地時,拉響了僅剩的兩顆手榴彈。他們殉國時距離國軍收複常德隻有三天。
夏仲年尚未成婚,其殉國的噩耗傳來,他的母親本就體弱多病,受不了倒下了。挨到今年過年前幾天,他母親終於撒手人寰,去追尋愛子了。
接二連三的不幸落到夏宗實頭上,幾乎壓垮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他見自己真正是國破家亡,從得到仲年殉國的消息後不久,就開始變賣所有家產——他不大計較成交價錢的多少,隻有一條,那就是凡買家都必須付現款。由於他不計較賣價貴賤,很快大部分產業都脫手變現了。
夏宗實此時站在鎮東這座宅子的院裏,看著那一扇扇緊閉的門窗——這兒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現在斯人已逝,這裏成了他的傷心地。這座宅子很精美,但有錢人都忌諱此宅不吉,盡管夏宗實一再降價,還是乏人問津。宅子脫不了手,他也不願意再住在這兒,決定先把它關起來,以後再說。他遣散了所有下人,隻剩下一個18歲的貴伢子,是家中一個已故老仆的孫子,說什麼都不願離開。他在鎮上留了一間很小的鋪麵,改成了住所,今後就打算在那裏由貴伢子相伴度過餘生了。那間鋪麵雖小,但所處位置很好,開個小店好好經營,養活一家人絕無問題。曾有人有意購買這個小鋪麵,被他拒絕了。現在他摘掉了小鋪麵原有的店招,不再做生意,收拾收拾住了進去。他想等自己離開人世,就把它留給貴伢子了,也算是對貴伢子祖孫兩代忠心服侍夏家的報償。
他前些日子就對商會會長嶽子軒表示,自己欲辭去商會副會長一職——現在劉興元正在使盡手段企圖接任這個職位,還想讓自己推薦他,被他回絕了。他無心再卷到商場勾心鬥角的漩渦中去,眼前他最關心的是那筆變賣家產後所得的巨款。
這筆款子還真不是個小數,由於他賣得急促,所以有些買主提出能否以部分貨抵款,隻要是糧食、布匹或其它軍隊用得著的東西,他都答應。這些錢物靠自己無力保護,鎮上也沒有錢莊票號,他就全部托付給了嶽子軒。嶽子軒手下管著一百多人槍的一支“護商隊”,這麼多年交往下來,他對嶽家還是放心的。至於這筆錢物最終的用途,他準備全部捐獻給在前線浴血抗戰的九戰區官兵。
第一次長沙戰役前,他曾隨瀏陽民眾勞軍慰問團到長沙,和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將軍有過一麵之緣。當薛將軍聽人介紹說他僅有的兩個兒子都在前線參戰,還特意上前和他寒暄過幾句。前幾日他已經寫信給薛將軍,告知自己願盡獻家財支持抗戰,請薛將軍派人來仙流鎮提取並護送財物。這幾天又收到幾小筆錢款,鎮上一些大大小小的商家感於其義舉,也紛紛捐財捐物襄助,他想今天再去看看。他最後望了一眼這座宅院,走到外麵帶上門,頭也不回地朝鎮中嶽家“大通”貨棧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