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母親初嫁(1 / 3)

天鵝洲的油菜籽一日日變黃,夏天的風吹響樹葉,有如熟透的油菜籽倒入了穀倉。水池青綠的蒲扇蕩開了,蕩到了池邊上,夾在青草縫裏。鳥兒在風中平和飛翔,那一種鳴叫亦是溫暖。多年前,當這一切呈現在故河口時,我的長輩們在做什麼呢?

李歌滿也非常關心父親的婚事,在他手頭已成就了一樁婚事。就是他的大弟子胡麻子。這個在外享有梅蘭芳美譽的胡麻子,終身大事可是個難題。人們看慣他在台上的傾城傾國,待見到真實的滿臉麻子,哪個女子不被嚇跑。但有一個戲迷,也極愛唱戲,聽說胡麻子還沒結婚,就將自己的親妹子許配給了他。

這個戲迷在青苔村下當會計,是個秀才,長得清秀,能說會道,毛筆字也不錯,算盤打的是熟溜溜,在村下是個名人,叫餘水國。

餘水國家門前有條大溝,溝裏有人放著盞扳罾子。有溝邊人家的孩兒每到黃昏就蹦下水去洗澡。溝很長很寬,一直連著東方鎮的鴨子湖。鴨子湖是市區最大的湖,湖邊全是水田,田畝極為廣闊,那裏的人家很是豐衣足食,那裏的孩子取名字也非常喜歡用水字,什麼水國,水鳳,水仙等等。

餘水國在鴨子湖置有田畝,家境富裕,養有二個女兒三個兒子。老婆兒女都在鴨子湖跟隨著他父母種地,他獨在青苔村下當會計。過的很是風光快活自由。進館看戲是常有的事。與戲班班主李歌滿熟絡得很。人都叫他餘大公子。因他是家中長子,算是他家的天。那時鄉下家裏的長子就是天。他的話就是聖旨,沒人敢不聽。古時有句俗語叫,長哥長嫂當爺娘,說的就是這回事。這使得胡麻子的婚事很快就落實了。

餘水國的幺妹子長得漂亮,個子也高。隻是脖子臂膀上滿是瘤巴,穿了衣服看不出啥,脫了衣服的確嚇人。那些瘤巴是小時候被餘水國不小心用開水燙的。那時的女孩兒在大人眼中真不算數,隨時都可燙死餓死燒死。燙了也沒治療,就留下了那些瘤巴,且隨著年齡越長越大。由此餘幺妹一直很自卑。羞於見男人。二十幾了還沒人家,更別說嫁人了。餘水國的其餘兩個妹子都嫁了,一個嫁的是醫生,一個嫁的是搞修理的。都不錯。餘水國心裏一直對此妹子很歉疚。當得知胡麻子未婚,就立刻把她許配給了胡麻子。

李歌滿非常滿意,胡麻子也很滿意。人家身上有瘤巴,自家臉上有麻子,配著不吃虧。兩個年輕人見過幾次麵就結婚了。誰也想不到胡麻子往後會成為我們的外姑爹?更讓人想不到的是胡麻子的老婆嫁給他後,那些瘤巴日漸消失了,胡麻子的麻子也消失了。夫妻兩生了七個英俊的兒子,沒有一個是麻子。也不唱戲了,就在家鄉男耕女織,生活不知多幸福。

甭說胡麻子結婚那天多熱鬧,現在的老人回憶起來還記憶猶新。全市都轟動了。轟動的原因是李歌滿在青苔鎮搭了大台,免費唱了一天戲。還找鎮上村下喜歡唱戲的姑娘們,上台與名角對戲。那時人們沒什麼好消遣的,這看戲唱戲就是最大的消遣。成山成海的人湧向青苔鎮,簡直萬人塞巷。

這麼大的場麵,陳章藍作為父子戲班的後起之秀,當要上台表演。青苔鎮上村下也沒幾個人不認識父子戲班的當家小生陳章藍。村下有個嬌小玲瓏的女子,上得台來與陳章藍對唱《劉海砍蕎》。音色優質,嗓門尖細,一聽就是個唱戲的好料子,不唱戲可是浪費了。

她素日肯定是極喜歡唱唱的,要不怎麼與名角搭配得那麼好呢?正當陳章藍如此想,台下已歡呼湧動,嚷著再來一曲。可女子卻早溜下台去,怎麼尋,也尋不著。

胡麻子的婚事解決了,肖隻得的婚事又提上日程。陳章藍盡管也到了可婚年齡,但凡事得有個大小先後。誰叫肖隻得比陳章藍大三歲的。正好胡麻子的內人娘家有個侄女,二九年歲,正待嫁人。她就是餘水國的大女兒,秋香,讀過夜校,練過戲,農活幹的非常好,長的也漂亮。兩把烏黑的長辮子,是人見人愛。想尋一個本性老實,有技藝的,門當戶對的男子。

肖家盡管有些沒落,但與一般農家比起來,還算殷實,起碼衣食住行有保障。不象陳章藍家啥都沒有,徒見四壁,壁縫裏還透著風。就肖隻得與餘秋香,這一提,還是不錯的一樁婚姻。李歌滿非常中意,連安排肖隻得去相親。

肖隻得去餘秋香家時,陳章藍正好去青苔村下辦點事。於是兩個人同路了。沒想陳章藍這一去,卻壞了肖隻得的好事,人家餘大小姐沒瞧中他,卻瞧中了陳章藍。胡麻子待他們回去後,問詢餘秋香。餘秋香便甩著她那兩把烏黑的長辮子說,自己瞧中了那個隨來的小子。胡麻子一聽,急了。陳章藍不僅比她小三歲,且家境貧寒,還是老大<其實大姑才是老大,可那時女子在家算不得人,是別家的人>,父母又有病,下麵拖著一哈喇子的油瓶罐,屋還是個柴棚,家裏連張象樣的床都沒有。胡麻子確也喜歡陳章藍的人才,但要說與餘秋香婚配。有些為難。於是就將此事與他師傅李歌滿稟報了。

李歌滿很高興,於是稟告祖母。祖母也很高興。俗說女大三,搬金磚,求都求不來,她就比祖父大三歲,有了先例,沒啥不合適。於是祖母忙托胡麻子去做媒。胡麻子又忙不徹的到餘秋香家對她說:“我是長輩,你的姑爺,啥事都要跟你說在前麵,那個跑堂的,人才是有,但家裏的確窮,去了就是沒屋住,住窩棚的,沒得飯吃,喝稀粥加野菜的,睡覺也是沒得床,睡地板的,家裏還有一長條拖油瓶,既是長兄也是爺娘,不知哪天可見天光日月的。你不怕,就嫁給他吧。而那青衣呢,家裏隻有兩兄弟,有房住有床睡,有錢用,一生都不愁吃穿的,你自思忖好了,再回我。”

沒料餘秋香毫不含糊的回過胡麻子說:“姑爺,我都思忖好了,就那跑大堂的,我嫁他,一生的幸福,沒得床睡,沒得屋住,做得來的,那一長條拖油瓶的會長大的,俺每天都可見到他,他就是我的天光日月。”

於是餘秋香就這樣嫁給了陳章藍,成為了我們的母親。

母親嫁過來時,祖母正懷著小姑。祖父仍當他的千歲爺,穩坐在房屋某個角落。忘記交代的是,祖父因長期固守在某個角落,一動不動。外人及家人就給他取了個綽號:陳千歲。太爺之意。古時候太爺輕易不走動,出門都是八抬的大轎。祖父可沒太爺命好,他不走動,是因身體不好,精神不好,或也因沒有情趣。這與祖母倒形成了鮮明對比。家裏一動一靜的未免不是好事。若都是動的,還不吵翻天,若都是靜的,還不死氣沉沉。

三叔四叔真還拖著長長的油瓶罐,一天到晚衣冠不整,鼻涕邋遢。家裏確連張睡的床也沒有。板凳亦是用鋼材編織或用土堆壘成。米缸沒有,米沒有,櫃子也沒有,新衣服更沒有。但祖母對娶長媳婦的事還是很看重的,把叔叔們穿戴的異常整齊,衣服到處都是補丁,但洗得幹淨。李歌滿一大早忙著到村裏村外集資大米。每戶一斤八兩。湊個幾十八斤的討個吉利。

母親的嫁妝果真豐厚,一個大櫃子,漆著紅漆,足有兩塊大門寬。一個抽屜五個格子,上麵放著一對白色有鳥飛的眯壺子,古色古香的眯壺子裏藏著許多未發生的故事。還有一個大半桶,可是當時最昂貴的,上好人家的女兒出嫁才有。父親家沒有床,母親與父親新婚第一夜就把那半桶當床了。這半桶往後就一直伴隨著母親,直到分田到戶。

半桶在那時期是很珍貴實用的,集了脫粒機,拖拉機,倉庫一身。母親晚上當它床睡覺,白天拉它到田間當農具。用它的邊緣扳穀子,用它的內空裝穀子,漲水時當它船用。風風雨雨幾十年,有半桶在,便有母親在,有母親在,就有半桶在。

父親結婚後,不唱戲了,去參軍。現今大姑家有一張照片,是父親母親與肖伯母肖伯父的合影。那就是參軍告別前照的。父親穿著白襯衣,梳著小分頭,仍舊綠樹臨風,英姿颯颯,略帶著點憂鬱。母親臉容豐滿,穿著套花色衣服,紮著長長的兩把辮子,蹲在父親腿下。肖伯父長著銳利的暴牙齒,指縫裏叼著一根煙。從此可看出肖伯父家的經濟條件。肖伯母紮著短發,燦爛的笑容。那是因為她擁有父親這樣的好鄰居。他們一輩子的鄰居,從沒紅過臉。隻是父親到了最後送軍時,因體弱被刷了下來,沒走成。原回戲班唱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