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班解散後,父親就回到家中。在家安靜的過了兩年。其實那兩年間,父親也並不象鄉下的男人每天都在家,隻是回家的時間比從前多了些,一個星期次把兩次吧。
太陽西下,夕陽照得鄉間小路一片緋紅,樹陰遮蓋下的小路上,滿是樹葉的影子,那一種氛圍是有些綠的搖擺與漂浮。父親戴著麥草帽子,穿著蘭色哢嘰工作服,身材修長,臉色白淨,神情沉穩而溫和的從綠影搖擺中走來。
那時故河口院落已成型,分做了四個大隊,一個大隊管著十或十多個小分隊,人口或有幾千。這四個大隊分別是天鵝,河口,沙口與千字頭。父親是從某大隊回來,父親已被提拔到荊洲農學院當了技術指導。每年都要下鄉。父親並未受過農業科技教育,但天生的聰明,肯吃苦,肯鑽研。父親用炒熟的雞屎當肥料,下了雞屎的穀秧苗長得特別好,扯起來疼手,沒有一根浪費。而未下雞屎糞的穀秧苗,每扯過後都浮一層被扯斷了的秧苗兒。
每年下秧苗的時節,父親都要外去當技術指導。那時對於這樣的工作有個專門的稱呼:蹲點。每每一蹲就是一個季度。但下雨可以回家,那是與唱戲不同的地方。那時三姐還不到兩歲,鹿女與我還沒投生。
那兩年亦是姐們感到最幸福的歲月。過年父親也在家,不去唱戲了。除夕之夜更是快樂。父親在堂屋中間用土磚做個火坑,把陳年積下的大樹兜放在裏麵燒,屋裏便燃起了旺旺的火。一家人圍著火坑烤火,扯麻糖吃。
可母親熬的麻糖怎麼也扯不白,大家亦不喜歡吃。就用母親嫁來的那個白色有鳥飛的眯壺子裝著,等到年過完,春天來了拿出來吃。春天的氣候溫暖高陽,麻糖在眯壺子裏融成了一塊,怎麼弄,也弄不出來,想吃也是吃不到。急得汗直滴,恨不得將那小古董玩意子敲碎,真後悔除夕之夜沒吃完它們。這便是母親嫁妝小眯壺裏藏著的故事。年年陽光普照,油菜花開的季節,同樣的故事就發生。但最終那小咪壺裏的麻糖到底怎麼被姐們吃掉的,我真不曉得。姐們也從沒說起過。
就姐們記憶中,除夕之夜,父親總坐在堂屋火坑旁,從天黑守到天明。(守歲是鄉下的風俗。)每論從睡夢中醒來,都隻見屋裏亮著燈,燃著紅紅的火,還可聽見父親磕瓜子的聲音。每論這個時候,她們心中就充滿了溫暖。仿佛在深山老林裏有一個絕對安全的家,什麼野豹豺狼都不會來襲。
父親過年不去唱戲了,就在家裏跟姐們講故事聽。
有年過年下大雪,河都結冰了,更不用說水浹及路間小水坑。走上去硬綁綁的,不小心會滑倒。水麵用磚頭敲都敲不破,磚頭一扔一滑的好遠。孩子們都喜歡在水麵上滑冰玩。大些的水浹上停歇著群群野鴨子,一個七八兩。隨便藥便可得千隻。但人不得貪然,要愛惜生命,不要做故河口的熬七與柳遊子等。
故河口有個包水浹養魚的農夫,叫柳遊子,據說一夜藥死了八千隻水鴨子,嚇得不敢再去水麵了。他說,清晨起來,那冰窖的水麵隔不了一步就有三隻,褐色的身上還冒著熱氣。他在那裏撿啊撿啊,一會兒就撿了一船倉,拉到集市上賣了八十塊錢。然後剩下的,就讓老百姓撿去了。故河口人都說他傷害了那麼多小生命,是有罪的。
熬七是故河口村叉魚的,被他叉死的魚不計其數,他都叉起了一棟樓房,一輛貨車。那也是罪大惡極。據說某夜他叉的魚將船都壓沉了。那夜色朦朧的,水底倒清晰可鑒,魚兒在水底下,熬七看得一清二楚,一叉不隻一條,是好幾條,就那樣叉到黎明,熬七的船都裝滿了。用熬七自己的話說是遇見了魚精,那些魚兒都在對他笑。笑得他渾身發毛,再也不敢去河裏叉魚了……
姐們聽著隻覺得毛骨悚然,嚇得要死。躲去被子睡覺了。父親就一個人在那堂屋中間守歲。而往年父親最多隻在家吃吃團年飯。什麼玩獅子的唱地花鼓的玩踩人船的,都會把父親叫去,參參師,擺擺陣勢。
他們叫父親去參師的原因還在祖母。任何一個來故河口玩玩的,一聽到有關祖母的傳聞,沒有不來參拜太師母。祖母那些會飛會蹲的哥哥們,一直被當作傳奇在故河口流傳。
據祖母回憶,她的小哥,就是那個被人暗算的我們的小舅嗲,就是玩獅子的高手。冬天裏下雪隻穿件白襯衣,七八張並排擺著的桌子,騰的一下,就飛了過去。飛簷走壁是尋常事,飛禽走獸都不是他的對手。
父親自從戲班解散後,就不再去那些場麵,請也請不去!就呆在家裏或外公家跟外公說話,與孩子們一起走親戚。說實話,姐們大的有七八歲,小的有兩歲。父親還不曾見過幾次,也沒時間呆一起。閨女們長得益發水靈,父親竟一無所知。孩子們也少見到自己的父親,但她們都知道自己的父親會唱戲,人人敬重。這是孩子們素日從村人嘴裏得知的,因著她們的聰明漂亮,走在路上也有人誇讚,開口就是:“章藍的幾個丫頭,個個眉目清秀,真是斯文又漂亮,接了他的代。”
故河口人稱陳章藍家的閨女為金花,一姐妹就一朵金花,兩姐妹就兩朵金花,直到後來就是五朵金花。再後來就是七仙女下凡。姐們無不困惑,私下談論著:“為什麼鄉親們總說我們象父親,怎不說我們象母親?”她們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在鄉親們眼中是個悶鼓佬。、
父親在家過年,姐們當高興得不得了。一大早準備著,把破了洞的花棉褲用梭子纏住,纏得褲腿上起了疙瘩。纏得褲腳到了漆蓋。穿在身上怪異極了。更是見不得外公外婆了。其實也不是這個原因,是下雪了,路不好走,擔著孩子與家夥的父母帶不動那麼多孩子,要留大姐與二姐在家。
姐們哪裏肯依,祖母與小姑用盡了辦法也哄不住。怎麼打也沒用。父親擔著一擔籮筐,一頭裝東西,一頭裝三姐,前腳剛走,姐們後腳就跟上了。母親急不過,拿根枯竹條子要抽她們。見此情狀,她們就停下來,但等母親一動腳,她們也就動了腳。哭得嗓子都啞了,隻是不肯回去。望著遠遠的父母,走一程,望一望,保持著一個永恒的距離。這樣幾十裏的雪路,兩個小孩子硬是走完了。
她一天到晚忙不停
爬山涉水走千村
一顆紅心為革命
送貨宣傳好熱情
要學春姐好榜樣
做個人民好後勤,好呀好後勤……
這是父親常唱的《送貨郎》。姐們早就會唱了的。
雪花飄落在茂密曲折的長堤上,堤道兩側的柳樹隨雪花飛揚,情形竟與曲中的幾分相似。隻是這春姐兒不是走千村,而是走外婆。姐們邊走邊唱,寒冷的行程覆蓋著溫白雪香,那是外公家的飯香,菜香與甜酒香。外婆把扳來的魚鹽好儲藏,等著姐們來了吃,外婆用缽泊好了甜酒,參個蛋花子煮了,等著姐們來吃。這冰天雪地裏的情形,於姐們來說就是洞天福地。那是外公與外婆為她們營造的桃源即景。
待父母放下籮筐進了外公家,她們兩也藏在門外不遠的一顆樹底下,向這邊張望。外公望著白茫茫的天地,奇怪的問母親:秋香,你的兩個大的來了沒?”母親說:“沒,先前要趕路來,被我打回去了。”外公說:“那就奇了,怎麼樹下站的兩個娃多象我的兩個外甥伢呢?”母親一聽驚了,忙出來看,果然是我那兩個精靈活潑漂亮的姐姐。
她們的手凍得象包子,腳上鞋都跑落了,打著赤腳,兩隻腳凍得象兩個饅頭。可那疙瘩疙瘩的棉褲底下藏著的幼小身體卻冒著熱氣。走了那麼遠的路,渾身都發熱,一點都不冷。母親見狀,並沒有心疼的把她們摟進懷裏,而是抽了根竹條子,想把她們一頓毒打。外公忙跑出來罵道:“狗日的秋香,你真是硬心腸,伢們過年不到外公家玩,到哪裏去玩?你跟老子就這樣狠心,原你公婆說你不心疼孩子可是真正的,還道是冤枉了你呢。”母親聽了,就放下竹條子不做聲也不打了。於是我的兩個姐姐就興高采烈的進了外公家。一家子團團圓圓的在外公家烤火,吃外婆準備好的年貨,玩外公家好玩的意子。
外公門前的溝裏有幾個盆裝的魚網。一塊膠布封在盆口,盆麵中間扣了個小小的洞,洞裏裝著蚯蚓或米食。魚兒尋食鑽進裏麵就出不來了。那或是最初人類捕魚的方式。當然捕不了多少。但一年上頭放在自家門前並不礙事,能捕些魚蝦,何樂而不為!菜裏麵就是放一點點魚蝦,味道也大不一樣啊。再說那玩意子對孩子們來說可是神奇,那盆裏怎麼長著長著,就長出魚來了呢?
總之,外公家許多新鮮。也是外公家比較富裕。但舅舅們似乎沒啥印象,因為他們早成家分家了,都過著平淡的小老百姓日子,雖不是很富裕卻也安逸。家裏隻有一個還在讀書的小舅舅,女的,叫滿珍,是孩子們未來的姨媽。滿珍舅舅跟小姑一般大,隻是小姑沒讀書,在家領著姐們玩,而滿珍舅舅卻讀書,樣子斯文而柔美。這讓姐們覺得更是神奇,滿珍舅舅都在讀書,小姑怎麼不讀書呢?
用祖母的話說是,小姑去讀書了,誰來帶姐們?姐們不去讀書,小姑也甭想去。這是小姑生在那種家庭的悲哀。沒有人理解她這種悲哀。但每次姐們從外公家回來,說到外公家的滿珍舅舅讀書背著小小新書包,紮著花朵小辮子,多神奇的樣子。小姑聽著聽著,便躲著去哭。她心底一定非常想去讀書,隻是家裏沒有條件。
於是小姑就在家裏教姐們讀書,一本正經的拿著根條子當教鞭,把那牆壁上用火屎畫得稀爛。把地麵當了凳子,幾幺兒一坐一個巢。姐們身上臉上手上都沾滿了灰塵,就如灰狗子一般。屁股的褲子布也坐爛了,補了不久又破了個窟窿。等到祖母和母親再補時,少不了給小姑一頓罵,或一頓抽。邊抽邊罵道:“你個小婆花子,看把幾個小婆花子教成了麼子相,還教識字讀書,你又識得一個字麼,教得好書麼?”抽得小姑從地麵上蹦起三尺高,邊蹦邊嚎:“我要去讀書,要去讀書,不要帶這些小婆花子們,是她們叫我教的,你怎麼不打她們,倒打我……”祖母哪聽得辯解的,把小姑打得更凶,直打得陳千歲從屋裏走了出來,護著小姑對祖母說:“友打卦,你個狠心腸的,你若再打我幺姑一下,我今天跟你拚了……”祖父一般是不說話也不出屋門的,這一來,祖母倒有些嚇住了,不打了。隻是威脅著小姑說:“你這個小婆花子再不帶好她們,看我不打死你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