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盡管在故河口過著悲歡憂喜的人生,而小孩兒們卻在此度過了美好的童年。
我在村上有一個好朋友,一個壞朋友。好朋友叫木魚,是隊裏大聾子爹的侄女兒。論輩分我該叫她姑姑。壞朋友就是與鹿女死對頭的小藍姐妹。她們踢毽子不同我一個組,說我手髒得象烏龜爪子。踢毽子用的是腳,關手啥事?而小藍又是踢毽子的大王,不跟我一個組,就意味著我踢不成。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跟毽子大王做對吧。由此大家都在踢,我卻在耀眼的陽光下無比孤單。我真是恨透了小藍。還好她跟鹿女不是一個隊。否則鹿女也要在她腳底下過悲苦人生了。有次,三姐為了維護我與鹿女還跟她們姐妹打了一架,被老師罰進辦公室站了一下午。
我的童年是很孤單寂寞的,誰都不大理我,倒是木魚一直陪伴我。
木魚的父親有四弟兄,姓張。她父親是老四,人稱四聾子嗲。她大伯叫大聾子嗲,在村裏炸油,就是小姑的恩爺。祖母既是這樣的一個人,誰對她有恩,她必要償還。大聾子曾被大姑救過命,也曾幫助過祖母一家入隊,算是有緣人。由此祖母就叫小姑拜了大聾子為恩爺。好將兩家的深情厚誼延續下去。大聾子嗲的老婆,鄉親們都叫她趙婆,沒跟大聾子嗲叫。因為她本就不是大聾子的老婆,是一個軍人的老婆,軍人姓趙。軍人去當兵,一直沒有回來,據說早死了,趙婆把眼睛都哭瞎了一隻,由此大家也叫她瞎婆。
瞎婆年輕時非常漂亮,與大聾子爹沒有孩子,收養了一個兒子,叫說紅,就是木魚的親大哥。小姑叫他恩哥哥,從小一起玩,感情十分要好。小姑喜歡這對恩爸媽勝過自己的親爸媽,有空就到他們家玩,恩爸媽對小姑也挺好,有好吃的都留給她。他們的房屋也住在故河口河灘外陰暗的樹林旁,與肖老大是鄰居。家裏也不大興旺。趙婆也總是呆在房間少出來,臉色蒼白的,一個脆脆的瓜子臉,儲存著許多憂傷。盤著一頭烏絲,看去有些幽靈的感覺。說起話來,也是溫和低沉,似有不可言狀的苦痛。穿著花花棉衣,既平和又風騷。眉眼細長的有著古典狐媚氣質。暗裏,我認為她才是村上那隻真正的狐狸精!
河灘上除了肖老大家,就是她家,這兩家人都古怪。河外灘很孤獨,大聾子爹時常打趙婆,打得趙婆直往河灘內麵人多的地方跑,跑著跑著,就跑到了祖母家。大聾子爹追到祖母家便不追了,也不打了,兩人在祖母家吃過飯,見過恩丫頭,又歡喜的回去。實在奇怪之及。
他家門前有幾顆柑子樹,菜園裏栽著各種各樣的菜,在陽光下閃耀著異常的孤獨,沒想到她家的菜也是孤獨的。但她家於我們孩子們心中,永遠神奇。我與木魚常到她家去玩。她屋旁邊也很嚇人,不漲大水時是條大水浹,漲大水時就成了長江。坐在門前,可見長江水,睡在房間,可聞長江鳴。若是害怕的話,藏都沒地方藏。我們扳魚時常跑到她家去歇歇,趙婆就拿水果給我們吃。她家收拾得非常幹淨,臉也白淨,那門前的柑子更是幽香的寂寞,如趙婆曾沉淪的青春。趙婆婆的情狀讓我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從小聽說,卻從未見過的秋景阿姨婆。想象中,秋景阿姨婆就如我這常見的趙婆婆一樣。或因她們心中都藏著熱烈悲痛的愛情。
大聾子爹在我們小小童年心中,是個神,因他在村上炸油坊當炸油師傅。每天清晨跟我們一塊上學似的去榨油坊上班。他還有一門神功,兆兆。據說他的手兆到了誰的腦袋,誰的運氣就最好,考試會得高分,發獎會有獎狀,踢毽子會贏,總之做啥都順心順意。於是小夥伴們都搶著要他在自己頭上兆一下。我與木魚每次都有份。說不出那種被兆後的興高采烈。真如找到了阿裏巴巴藏寶圖的鑰匙,神氣活靈的去了學校。
清晨的陽光普照,二嬸子菜園的向日葵迎著陽光。寬大的綠葉頂著金黃的向日葵,那向日葵居然會動,如大聾子爹的手一樣。難怪被他兆一下,運氣會特別好。原來給他兆下就仿佛給向日葵照了一下一樣。
其實大聾子爹的神奇與偉大,遠不止兆你的頭,還因他未兆你的頭,你怎麼罵他,他都聽不著,更偉大的是他褲兜裏有芝麻餅,香噴噴的。
有時我們還從學校跑到炸油坊去找他要芝麻餅吃,因為他分給我們的太少了,都不夠吃,隻夠舔舔。這種對芝麻餅無限的渴望,讓我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冒險。
炸油坊嚴實實的,沒有一扇窗,也不是沒有窗,而是炸油坊的牆太高太厚,窗戶也很高,我們夠不著。我們就用石頭把牆敲了一個洞,從洞裏見到大聾子爹腰間束著一根紅帶子,手把把圓錐型的木柱子往一排排的木板上撞,木縫裏就滴滴的滴出油來,每撞一下,還吆喝一聲,很有節奏感。那木縫裏就壓著芝麻餅,餅上有些黃色的稻草粘著,稻草也似芝麻餅一樣香脆好吃。
炸油坊就在村部大院,大院外是油菜地,油菜地外就是鬥岸浹,水浹中間有條小路,小路上站著好些人,在釣魚。
四月間吧,油菜花開得金黃一片,蜜蜂忙碌著從中踩蜜。我們在洞外大聲的叫:“大聾子爹,大聾子爹。”可他怎麼也聽不著。叫得我們喉嚨都啞了,就跑到鬥岸浹中間的小路上去看釣魚。水浹清冽的,水草特別多,乍一看,就是青汪汪一片,魚兒在水草間悠然的遊來遊去,可多啦。水浹小路兩旁的水麵成橢圓型,人在其間如漂浮在水上。我們看了一會,又跑到牆洞外大叫:“大聾子爹,大聾子爹。”這回,他似乎聽見了,把身子轉過來,望著那牆壁一會,才貓著身子從洞裏往外瞄,就瞄到我們。於是就將手裏的撞油棒放下來,隔著牆壁打我們巴掌。用手臂上的青帶子檫了下汗,然後走到木板前,從那裏麵揪出一點芝麻餅,透出牆縫給我們吃。竟然是苦的,一點都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