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此,必須打斷下了,還因為吳汰。前麵寫過,吳汰出院後,住在鹿女家。病情似乎沒有好轉。陸仔總想把這個結果歸罪於鹿女。
年初,鹿女回鄉給吳汰拜年,陸仔的二嫂便說,吳汰想到她這個城裏兒媳婦家去住一段時間。說時無不酸溜溜。就那情形,鹿女心中很同情吳汰。因為鹿女太知道二嫂說那話的含義了。就是吳汰這人在哪裏都住不好,住這個媳婦家認為那個媳婦家好,住那裏又認為這裏好。為了減輕吳汰這種悲哀,鹿女當場就跟二嫂表態:“若是事情忙完了,她身體還行,就去我家住一段時間吧。”
這下,吳汰算是圓了心願。鹿女並沒有食言。
吳汰在鹿女家住了二個月,每天都挨著陸仔坐,而鹿女則坐在另一個沙發上。他們看電視到啥時候,她也看到啥時候。一天裏,陸仔有三次給她注射胰島素,一次給她檫背。這天,陸仔要去辦事兒,叫鹿女給她注射胰島素,鹿女沒答應。因為前兩天,他們還為吳汰爭吵過。吳汰住院回來,血糖降低了,可腿上的疤一時好不了,時有疼痛。醫生都說了,要慢慢康複。可吳汰卻很心急,每天就那個疤鬧得半夜還不安生。陸仔便說要給吳汰打消炎針。一大早,鹿女就跟陸仔討論這事,也主張打。沒料陸仔根本不買賬,惡狠狠的對她說:你有這麼好心嗎?昨天你不是說沒打數嗎?昨天鹿女是這樣說的:現在有合作醫療,本地打可以補錢,異地打沒錢補,打幾針又沒有效,得做長遠打算,回去打,或者我們搬回小廠,這樣離本地醫院近些,多打些針,直到打好為止……沒料這話卻遭到了陸仔的強烈反擊,他的理解就是鹿女不想跟吳汰打。就他心底,鹿女這些主張都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幸災樂禍還是什麼的。這種主觀臆想別人思想真是可惡。在吳汰這事情上,她到底該怎麼做呢?怎麼做也沒有一個人對她好言相向。如果什麼也不做呢,也不可能。因為吳汰病到今天,已沒人管她了。她的另外的兒子們,自從吳汰病後住院出院到今天,根本電話都沒有打一個。
天氣陰晦了好多日,從吳汰來後,他們的家就一直陰晦,時有下點小雨。從小廠回青苔不過三個月,鹿女竟多次想到小廠處的陽台與天空,還有那一灣水池裏的蒲扇與穿著紅衣的村婦及她的菜園;想起院牆角樹枝上飛起的一群鳥兒,想起那一份清幽的寧靜與寂寞。而回小廠後,天氣怎麼老是這樣陰晦呢?時不時打雷下雨,就象吳汰在這個家,給他們生活帶來的氣息一樣。
前些天,大月姐打來電話,談到給吳汰做裝屍衣的事。就鹿女心中,吳汰離死還遙遠,做什麼裝屍衣啊!於是鹿女便對大月姐說:“她老身體還好,不出意外,一時半會死不了。”大月姐便說:“不管怎樣,你得把那衣服做出來就是。”鹿女說:“那好,我等會樓下去給她量仄子,不知道她穿多大碼子了?”因為吳汰糖尿病後瘦了很多。大月姐便說:“隨便估下,不要讓她下樓去,摔死了,自會有人找你。”也許大月姐在跟鹿女說笑話。可是鹿女聽了,倒吸了口冷氣。因為大月姐的話,在陸仔心中永遠是最有分量的。
鹿女印象最深的是陸仔菜園塘裏的那群白鴨子,據說是北京烤鴨,非常好吃。大月姐回來一次,就殺一隻,回來一次,又殺一隻。漸而的,那群白鴨子就不再遊泳噶噶叫,全成了大月姐與她野男人肚子裏的屎。(大月姐沒結婚一直跟著那個男人,所以鹿女稱之為野男人。)還有陸仔小時候有關船笛的記憶,那時多行水路,清晨八九點鍾,船都靠在故道岸邊,把笛拉得清響,村上的人便將腳踏車踩得起飛,攆死了人家門前吃早食的小雞。而每到黃昏,那悠長的船笛聲,無不成了孩子們心中的盼望。陸仔心中就有個盼望,就是每論船笛拉響時,大月姐會從船上下來,帶回一個大西瓜,幾斤餅幹。大月姐是他們家唯一的“城市人”。初中畢業了,就在市一家線廠上班。就那時大月姐的條件是好的,可最終大月卻沒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就陸仔懂事起,大月姐就在城裏有個男人,男人結婚了,有孩子,一直不離婚,就那樣霸占著大月姐。大月姐的名字叫得不錯,可人生並不如月兒一樣圓滿。
吳汰要住鹿女家,她是盡孝心與義務,倒沒想到其他。若吳汰真在她家摔死了,會是她的罪過與責任麼?可誰又保證一個七十多歲,患有高血壓糖尿病的老人,不會突然死亡?還不說被摔?到時候,她是不是就得負起這個責任呢?
聽過大月的話,鹿女心情鬱悶。就陸仔從頭到尾的表現,依賴指望得上?想到這些,鹿女就是有千萬個膽子,也不敢跟吳汰注射胰島素!若是給吳汰注射胰島素,她突然死亡,可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陸仔的家人包括陸仔,沒有一個人會相信她,即使吳汰臨前也並不會為她矯正。鹿女自覺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為什麼到他們這裏,就變得這樣了呢?
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清白的月光,與窗內乳黃的被單,她真的貼近了孤獨。想起那些古代戲曲中的大家族小家庭的兒媳命運,無不感慨。的確,如今的鹿女就是她們的寫照。就如今,鹿女真回想不起,多年前,自己因什麼走入了這樣一個家庭?
但這次陸仔確沒有因她不給吳汰打胰島素而發火。鹿女心中卻內疚,不停的說:“不要怪我,不是我不跟她打,而是不能替她打,萬一……”鹿女還沒說完,陸仔就擋住了,沒有象平日劈頭大罵,而是深深的歎了口氣,說了句:“我吃晚飯了回來打。”就走了。鹿女也深深的鬆了口氣。
在陸仔出去的時間裏,吳汰最少問了二十次:“我幺兒去了哪裏?他今天回來麼?”鹿女說:“他出去有事了,今天會回來。”問過不到三分鍾,又問:“我幺兒去了哪裏,今天得不得回來,我胰島素不打不要緊吧?”問得鹿女幾乎要崩潰,陸仔還是我男人呢?用得著她那麼操心嗎?怎麼說錯都不叫我給她打呢?就鹿女先前的想法真的一點沒錯。吳汰就是這樣的一個老人。這世間除了相信她的幺兒,不再相信任何人。
待陸仔晚上回來,吳汰便從房間出來,忙拉過他的手說:“快來,快,我的兒,快坐到我身邊來。”陸仔沒象從前那樣聽話,而是走到他與鹿女的房間,這房間早沉默冷寂了,很久不曾有過熱吻與擁抱。看見鹿女在房間發呆,他走上前看著她說:“妻,受累了麼?在想什麼?”
說實話,一天裏她思緒遊離,還能想什麼。她說:“還好,沒想什麼,辦事還順利麼?”陸仔說:“還行。”於是他們就抱在一起,眼淚忍不住,都哭了。就這平常的擁抱,自從吳汰來後,就不再有了。這刻,鹿女覺得哀傷離自己遠遠的。可吳汰卻在這個時候在客廳吞起酒精來。
“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吳汰憑什麼在她家吞酒精?
陸仔見吳汰在客廳吞酒精,心裏不好受,就對鹿女破口大罵。鹿女小心翼翼的同陸仔一起走出房間,吳汰隻是拿著酒精瓶,根本沒有吞。鹿女每天都如驚弓之鳥一樣陪伴著這對母子。身心受到了極大摧殘。試問讀者,該如何看待吳汰吞酒精的問題呢?陸仔也由此看出他母親的無理處鬧,可就是不承認,也不向鹿女道歉。還把鹿女罵得狗血淋頭……
夜黑深沉,鹿女想起這些,心沉得發寒。她不知道二十年前,自己怎麼走進那樣一戶農家,成為了吳汰的兒媳婦?那種記憶實在渺茫而灰蒙。以後的日子,鹿女隻有靠給兒子蕎寫點東西,打發那些與陸仔母子同住的難熬時光。當然這些文字,若不是我被看到,寫進小說,隻會永遠藏在鹿女的抽屜裏了。
“蕎兒好,至今我才發現,與你父親結合是多麼大的一個錯誤,盡管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才修得同床枕。但這千年的緣分都抵不過這種錯誤。二十年前的那戶農家,與千百戶農家沒什麼不同。二十年前的堤道上,卻是陽光普照,鳥兒歡唱,堤坡上的青草攜帶著和風,吹在那一清爽活潑的女兒身上。天空的白雲,遠處的農舍,及長長的圍堤,青綠的柳條兒,都將那一女兒襯托得如花兒一樣,不僅是美的,更是盛放。
而二十年前的那戶農家,門前有一個寬大的禾場,禾場邊有五顆高大的藥柑子樹,還有幾個板凳,幾片樹陰,樹陰下躺著一隻叫梭馬的狗。板凳上坐著一個肥胖的老太婆,她是你的祖母。一個古式杉木架子屋,屋裏一屋的文盲,他們是你的父親與你的伯父們。
這一情形無不沉滯著種悲慘,當初我卻沒有覺察出來。隻覺這沉滯古老中的神秘與魅力。那是因為這屋裏有你的父親。那時,他還是一清澄少年,雖沒讀過多少書,卻有極盡潔愛的本事,那是古老鄉村成長的男子,最初都具備的一種純樸。這麼多年了,那裏的一切早固定下來,如千百年遺留下來的農村一摸一樣。隻是那場景中的人,至今怎樣了呢?
從前,我怎麼沒發現那隻是個讓人日益沉滯呆鈍下去的陷阱呢,時光越長久,便陷入的越深。無論世道怎麼變化,這一幕沉滯的悲涼不可釋。那是不同於你外婆家的氣息,不合適我的氣息,而於這種氣息中,我竟然生活了二十年。如今,當你的奶奶,這個仍舊肥胖而步覆蹣跚的老婦人,在我們的小鎮家中,還如當初那尊地主婆一樣走來走去,或凝坐不動的時候。那一幕的悲涼與沉滯,便浮上心頭,勾起我那壓抑的記憶。
當你的父親與我,因你的奶奶發生爭執時,你父親那醜陋倔強的嘴臉叫我更深刻的意識到,二十年前我走入了一戶什麼人家?那本不是我的家,不該走入的,走入那家,都隻為與你相見,兒子。因為那時我懷了你,舍不得拿掉你。你父親那時真是純樸的,如自然的莊稼一樣。我從不祈望他能有所改變,也從不奢望他能予我更多更寬厚的愛。因為我知道他隻是個平常的莊稼漢,沒有知識,沒有營養,唯有青春年少本質裏的純樸與芳香,那是青春的芳香。青春即使一窮二白,貧瘠透骨,亦是美麗豐富的。那裏的愛也透著一樣的純樸與芳香。向來,我視你父親如我的另一個兒子,麵臨他的孱弱與無知,都抱以深切的悲憐。
兒子,你永遠不知道那一幕凝固沉滯的圖景,於我心靈是何種的壓迫。當現今與之隔絕多年後,再回到心上,又有多麼的恐懼。因為這麼多年來,我發現自己付梓的一切並未將那種悲哀改變,也未將那圖景中的任何人改變,改變的隻是我。我過著種多麼不合適自己的生活。這麼多年了,我還沒有一次象今天這樣清晰的看到。二十年來,你才是我在這世上唯一想見的人,唯一值得愛與付梓的人。正因為有了你,我才將這種不合適的生活延續至今。與你父親,與那一屋的文盲牽扯不清。
明亮的陽光下,風吹動著樹葉,將地麵覆蓋了。一個壯得如頭水牛的女人,操著尖銳的嗓子,穿著花格子褂子,從屋台階上走下來。她的臉黝黑的,目光如未開化的原始人,她亦是個文盲,生養了兩個孩子,住在你父親的屋山頭,是你二伯父的老婆,你該叫她二伯母。她到你父親家來,是找他要手電筒。她說:“誰叫你每天拿我手電筒的,捉到的青蛙我又不想吃到一隻。”我因為懷上了你,害得厲害,什麼也吃不下,惟獨對青蛙情有獨鍾,吃了,便遽然活力猛增。你父親便每夜去捉青蛙回來炒著給我吃。他家沒有手電筒,由此借了你二伯母的。借了幾回,你二伯母就不樂意了。站在屋山間尖著嗓門叫嚷。你父親每一聽見,便慌不擇的拿著手電筒給她送去。那時你父親還是有別於他們的。因為他心中愛著我與你,有想成一個家的最初美妙情感。那是天然第一儲藏在人內心最美妙的情感。有的人或一生,隻擁有這唯一的情感,就不再有第二次或其他情感了。這情感一旦被消耗磨損,又沒有新的情感與營養補充。他她便成了一個貧瘠的人。你父親正是由這樣一個富於情感的人,一日日走向貧瘠的。
你奶奶病了,住在我們家。一時我說不上她住在這裏有什麼不好。主要是我已經習慣與你父親單獨生活。這麼多年來,無論寒暑,無論多忙多累,遭遇過多大災難,都隻有我與你父親。所以我已經習慣與你父親兩人的世界。一直我們亦是過著兩人世界的生活。盡管辛酸卻也甜蜜,主要是靜謐,它遮蓋住一切不幸或貧瘠。在此,你父親是富裕的,他擁有一個平靜祥和的家,一個女人溫暖的懷抱,一個聰明活潑的兒子。但你父親一樣也是貧瘠的,他的懷抱隻容得歡樂與幸福,素日,哪怕我一絲的憂傷流露都會叫他驚恐的躲開。從來他都不會給我絲毫的安慰與幫助,隻會讓我陷入更深的憂傷。或我隻需要他的一片言語一個撫摩,而他卻從來不給,而隻是習慣性的在我傷口上撒把鹽。我已習慣在眼淚中與你父親共歡樂。
你祖母病了,又一年的五月,外麵的雨總是下個不歇,小鎮鄉村田間的龍蝦滿爬上了坡,被農人捉了,用袋子提到鎮上送人情。你大姨媽得了些龍蝦,送給我們。你父親用尖辣椒與大蒜生薑八卦五香之類的炒了,用幹鍋裝著做火鍋吃。這裏,你父親是能幹樸實而溫暖的,一如我懷了你之後,他每夜捉青蛙回來給我炒來吃的溫暖與柔情。那夜的月光清朗平和的,又在那一瞬間流經他的身體。
吃午飯時,你鳳子姨媽來了。鳳子姨媽給你祖母一百塊錢,我們不肯收,你祖母也不肯收,她就將那錢擱在沙發上走了。鳳子姨媽剛從外打工回家,因為兒子考上了高中奧賽班,與你那時考的一樣好。讓我幫她在學校處租了套公寓,我給她找好了。這一百塊錢實是對我的謝意。就鳳子姨媽本人,是個錢都捏得出水來的人,本來打工也掙不到幾個錢。恰好遇見你祖母病了,就給了這一百塊錢。
你祖母與你父親緊挨緊的坐在沙發上,我在廚房洗碗,望著客廳那一幕,實在有些悶氣。仰望窗外,是一片並不寬闊的菜地,由此的狹隘想到小廠的一望無垠,心裏便如隔了兩層天。小廠的無垠主要表現在精神及身體的自由,在此我的精神與身體都不是自由的,掌管在你父親與你祖母手裏。你祖母與你父親緊挨在一起,對我說出的話卻裝聾賣傻。因為我在廚房裏,就這一百塊錢對你祖母說了不下五六遍。叫她收下,她隻當沒聽見,貼在你父親的肩膀上剝她的小指頭。你父親實在聽不過去了,就對她說:“您就收下吧?”於是你祖母就將那一百塊錢揣進了自己的口袋。你父親那恐懼哀憐的表情,我亦有看見,他是怕我氣惱的,但他卻於我先就氣惱了。一貫他就是這樣,這也是我至今認為嫁給他,是我人生最大錯誤與失敗的原因。他就此掩飾什麼?掩飾他母親與他骨子裏同樣的貧瘠。在我認為,你祖母就是貧瘠的。怎麼能當著她兒媳婦的麵,靠在她男人的肩膀上,而對她的話隻當耳畔風?她是在挑唆這對年輕夫妻的婚姻年壽麼?
在此,我沒有絲毫責怪你父親與你祖母的意思,那隻是獨我的深沉的哀傷,他們永遠不懂的哀傷。這些天來,他們親如戀人或一家人的漠視與排斥,已經讓我習慣了,你父親根本就不是個男人,而隻是個孩子。他沒有成熟的心智,不配擁有妻子與家庭。更談不上如何愛護自己的女人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