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輾轉反側的左攸終於能梳理一下白天發生的事情。自己已經莫名其妙進了一個危險的境地,他清楚的意識到那條毛巾落到警察那裏的後果,大街上任何一點動靜,他都要起身側耳傾聽半天。
走,還是不走?
半夜的時候,他甚至打好了行李。
可自己一走,這一家子怕是要受到連累,日本人的殘暴他是親眼看見的,後果他都不敢想。老板娘固然可惡,大可不管不顧,可老板家還有兩個七八歲的孩子,雖說總喊自己擦屁股,但終究是可愛的。
戰爭已經四個月了,前麵血肉橫飛,後來者也沒有看見懼色。可隨著日本人在杭州灣的登錄,撤退的命令一下,昨天還咬牙切齒的士兵突然就泄了氣,像一群被趕的鴨子一樣退過吳福國防線;接著又潮水般退過南京。中國人的勇氣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左攸似乎也是如此。
麵對大街上耀武揚威的日本兵,左攸曾經不止一次的想衝到街上,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可隨著自己在店裏被吆五喝六地喊上半年,左攸覺得卑微已經占據了整個人身,他已經習慣了低眉順目,仇恨好像也被瀟瀟不停的梅雨衝淡了。
左攸的大學三年剛讀一半就開始內遷,父母帶著年幼的弟弟妹妹隨著工廠也去了內地,目前仍然杳無音信,左攸留下照顧傷殘的爺爺和奶奶。讓左攸費解的是,日本人明明已經占領了杭州,卻非要一把火把浙大燒個幹淨,就好比強盜把搶到手的東西毀壞,讓左攸對東瀛人的思維氣憤而新奇。
相對於臭名昭著的18師團在其他城市的豐功偉績,滿目瘡痍的杭州還算是萬幸的,而戰後,杭州照例最需要的也是漢奸,最不缺乏的也是漢奸。日本人從開始的不挑食,開始變得挑挑揀揀,挑肥揀瘦。左攸身邊的熟人也不乏做偽職的,左攸當然不屑去,可戰後杭州蕭條,他隻能到這間風雨不倒的雜貨店做了夥計,包一頓午飯,且給半間堆放雜物的屋子做宿舍。每月45法幣,雖說要幹了從賬房到雜役,甚至給老板孩子端屎端尿的活計,可對曾經浙大的高材生也算不上屈就了,畢竟其它夥計隻有30法幣,而這45法幣,卻可以讓左攸和鄉下的爺爺奶奶混個勉強溫飽。
左攸的老板,就是一個被國家命運扭曲的典型形象,淞滬會戰時他還曾把整匹整匹的布料拋給募捐的隊伍,可日本人一來,他馬上把他的劉記雜貨店店改成了皇軍非常喜歡的“大東亞”貨物貿易公司。大約杭州城裏除了那個做店牌匾的,他就是第二家開業的商號。
而想到大東亞貿易的招牌,左攸突然在黑暗當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也許警察沒有看見丟失的毛巾,即使看見了,也不會找到這裏,這裏現在是大東亞貿易公司,而不是什麼劉記雜貨店!
毛巾的問題似乎暫時解決了。他突然想起那幅畫來,怎麼不見了呢,那天明明藏在了床下那個破罐子裏麵了。想起那個漢子痛苦的叮囑,左攸如芒在背,坐臥不寧。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畫怎麼就突然沒了呢?
雜貨店改成貿易公司的益處之一就是店員有了一個星期天,這樣當然看起來更像公司,但相應該漲的薪水也就泡了湯。而第二天恰好就是星期天,一夜未眠的左攸當然不能補覺,一清早起來他就四處琢磨這畫的去處。自己的住處兼著雜物庫,門鎖早就失靈,擺給那給不明就裏的人看的,裏麵本來就沒有值錢的東西;除了怕揩店裏油水兼對別人隱私感興趣的老板娘時不時光顧,就連路過的貓都不拿正眼瞧。老板娘是個大字不識的婦人,不會對一幅畫感興趣。左攸也就是抱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心理,找了個借口進了老板的房間,當然也沒有什麼發現,左攸也不能蠢到直接問老板娘的地步。
左攸走到前門廳堂的時候,兩個孩子正追逐嬉鬧......我的天,那不就是我的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