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黃昏(1 / 3)

“巫女。”帳外有人恭敬低喚。

“噯?”

“我們何時出發?”他問。

唉出發,又是出發。打獵和搜尋水妖,這兩樣工作有沒有結束的一天?

很奇怪,死在水裏的靈魂是離不開水的,除非又有人死在那裏替了他。而每過一段時間,這些水鬼中也許會出現一個特殊的家夥,有能力離開水自由活動、有能力把他遇見的人引誘到水邊淹死,好幫助他的同伴解脫。我們把他叫作水妖。

你可以理解我們這些生活在水澤地帶的部落有多害怕水妖。

前陣子的占卜顯示水妖又出現了,我們必須在他開始害人之前捉住他,用聖火燒死、燒成灰,再讓清潔的風把這捧灰吹到這片水澤的每一處角落,於是你在晚上會聽到水鬼們在他們苦寒的葬身地絕望哀嚎。

他們哀嚎時我們就安心了。因為這表示他們再次失敗,而我們又可以活得久一些。

或許是悲哀的,這件事……這些我們怕得要死的鬼,也曾經跟我們一起生活、一起歌唱和恐懼,曾經活生生的是我們的夥伴、愛人、甚或骨肉之親啊!

而現在,我們必須跟他們搶奪我們的生命。

當涉及生命時,好像是沒什麼柔情、什麼高姿態好講的。

我淡淡向帳外答:“等太陽升上一指,即刻出發。”

一邊將火上湯藥捧下來,小心煨在草灰裏。

一雙冰冷、潮濕的手握上我的脖子,慢慢收緊。

血脈在他指下“別別”跳動,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原來一個巫女……也有心跳嗎?

“不要怕,”我靜靜道,“即使我不在,也沒有人敢傷害你,你是巫女庇護的人。”

那雙手猶豫一下,鬆開了。我回過頭去,異鄉人惘然的站在那裏。

自昨天我揀到他,他就是這麼惘然的樣子,像個孩子。

那時天近黃昏,我們在草灘上作最後的搜索,一道蒼白的影子晃在水裏,開始時我們以為是條大魚,走過去看見他,沉在水底,蔚藍的眼睛沒有表情的凝望天空。

沒有我在的話是沒有人敢救他的,大家都怕水鬼的報複。

隻有巫女,敢從水鬼手裏搶回一個沒死透的人。

我救活他,把他叫作異鄉人,安置他在我的帳子裏,給他熬安神的湯藥。

可他總是這樣子:沉默、迷惘,有時會從夢中尖叫著驚醒,會突然想殺掉所有靠近他的生命。我想這是因為恐懼。

“沒事了,沒事了。有我保護你。”我像哄小孩子似的撫慰他,給他喂下兩匙湯藥,看著他終於沉沉睡去,鼻尖和胸口沁出點點汗珠,睫毛很淡很柔,像個孩子。

我輕手輕腳退出去,給帳子下了一道咒。他出不來,其它人也進不去,彼此都安全。

手遮著眼睛看看太陽的高度,該出發了,希望今天好運氣。

——我們終於沒有好運氣。

路上遇到過真牙、彌生族的人馬,他們也一無所獲。

天已黃昏,該返回紮營地了,我默默敲響手中的鈴鼓:

神啊,你滿有著大智慧和全能,為我們安排了怎麼樣的明天?

走進帳子,異鄉人在窗前就著最後的夕陽看一本歌集。它來自一個遙遠的國度,這裏從來沒有人會唱。

“你在作什麼?”我點亮碗燈,溫和問。

他看了看我,眼光驚跳一下,滑回那本歌集上,望一眼水澤後落下去的夕陽,又看看我。

我微笑看著他。

“這……是什麼意思?”他終於說。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像一片輕柔的羽毛,讓我的心一下子軟下來,軟得像水澤底的淤泥:

“什麼是什麼意思?”

他看著我,輕輕讀出來——

“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

太陽掉下去,碗燈昏黃的光打在他微汗的臉上,我突然感覺到一種美麗、溫柔。美麗得叫人暈眩、溫柔得叫人無法忍受。

我的心疼痛起來。按著胸口彎下身子,我不能呼吸。

“你怎麼了?”他走近我,問。

怎麼呢?一片溫柔的羽毛,會給我這麼大的疼痛。

我知道了,從那個時候起就明明白白的知道:神已經借他的口宣告了我的命運。

我的一生都收結在這句美麗的歌裏:

“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

那一夜的水鬼吵得很凶,他們充滿希望的尖叫,讓所有人的心都沉下去。

第二天我們又去搜尋水妖,我的族人們都心神不寧,我理解他們:他們不過是害怕死亡而已。

太陽剛斜下去有人就問我能不能收工回營,我想了一下,同意了。

在這個嚴酷的世界裏,為什麼不盡可能放鬆一下自己?

將近紮營地時我詫異的站住:“子煙?”

彌生族的巫女彌子煙嫋娜的迎上來:

“嗬珠雅,慶祝吧!我們捉住水妖了。”

身後頓時一片歡呼,我微笑:“真好。”視線移向一邊的柴堆。

“就在你們營口燒化吧。”彌子煙抿嘴笑,“畢竟是在你們營地裏捉到的嘛。”

我的手開始變冷:“是嗎?”

彌子煙輕柔揮手,一隻巨大的水泡從後麵緩緩飄了過來。

困在水泡裏是我的異鄉人,目光迷惘,胸口與鼻尖沁著細細的水珠。

多美啊,這遍體水珠的生命,多像我們的水澤之神。

我揮手擊碎了他的水泡,拉他的在我身畔。

“珠雅?”彌子煙的眼睛危險的眯了起來。

“他不是水妖。”我簡單道。

“珠雅,”彌子煙歎息道,“巫女不可能嗅不出妖氣,是不是?”

“是。”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說他不是水妖?”

“你的意思是:我為什麼要撒謊?你在指責我撒謊?”我的嘴唇變白了。

彌子煙沒有說話,我向我的族人一揮手:“扶他回去。”

沒有人動,我詫異回頭。

有些人不敢接觸我的目光,但我在他們臉上無一例外的讀到了驚疑甚至憤怒。

他們慢慢舉步,但卻是走去站在彌子煙背後。

其他族人們從紮營地裏出來,也站定在彌子煙背後。

我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除了我的異鄉人。

明白了,不用躲開我的目光,背棄我的族人們啊,我原諒你們。

我明白你們不過是害怕死亡而已。

——就連我,也並不是不怕死的。我隻是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人在我麵前死掉。

“彌子煙,”我沉痛道,“把一個異鄉人指責為水妖是方便的,我理解大家想結束這件事的心情,但是,殺死他於事無補啊。一個無辜的人白白犧牲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