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在演戲嗎?”彌子煙的柳葉眉揚起來些。
“我沒有!”我的拳頭捏緊了,異鄉人握住它。
“算了,不值得為我吵。”他說。
彌子煙輕輕拍了兩記手,大概不是在嘲諷我們的演技,因為人群裏應聲出來一個人。
年輕的小夥子,是彌生族人,躲在彌子煙身後大義凜然指著異鄉人道:
“就是他!我親眼看見他淹死的。”
我的腦袋“嗡”一下。異鄉人茫然看著他。
“五天前我碰見他,他向我問路。”彌生族的小夥子接下去說,“他說他是君族人,去東方大漠找傳說中能殺水鬼的神弓。我指路給他,他走錯了,淹死了,我親眼看見!”
嗬多麼有力的人證,難怪我的族人都舍棄了我。
異鄉人困惑的問:“我死了?你親眼看見?”
“不會看錯了?”我感覺到一點不對,也追問。
“不會!”他斬釘截鐵道。
“那你說他淹死在哪裏?”
“碧草澤。”
“不可能!你那時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那裏。”
“我在!”他叫起來,“我每天去月亮湖打魚就從那邊上走!誰都知道,就是那條路啊!朱老三下夾子那個路口,我就在那裏碰到這個君族人。”
很好,我就是要他這句話。
彌子煙歎口氣,她聽出來了。
“所以你就引誘他淹死?”我目光如刀一樣剜著他,“那個路口往東方根本不必經過碧草澤。”
“所、所以才說他走錯路啊!”他叫道。
“你怎麼知道他走錯?”
“我看見——”
“你當然看見。誰都知道那個路口是清清楚楚能看見碧草澤,除了異鄉人,誰都知道那片死亡陷阱看起來是一片草地,其實是水草掩著深深沼澤。你就這樣指著那裏看著他走過去,是不是?每一步你都知道他走向哪裏,每一步你都有機會反悔、把他叫回正確方向。但你沒有,你欺騙這個想去沒人敢去的東方大漠替我們找神弓殺水鬼的英雄,你看著你,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到死!”
我一句緊一句的逼向他,他的臉色發白了,雙手在空中揮動:“沒有,沒有,我沒有——”
“你有!”我大喝,“你有誰死在那個澤裏?為了救他要引誘別人去替死?你和水妖一樣的壞!”
彌生族裏一陣竊竊私語,我知道自己猜對了。
“我沒有!”他崩潰下來,嚎啕道,“我不是故意的。娘在那裏哭得那麼那麼慘,我實在受不了啊!我受不了啊!我沒有和水妖一樣壞,我不想害人的,我沒有——”
彌子煙輕咳一聲,讓人把他扶走。
“你的族人殺死找神弓的英雄!”我盯著她,指控。
彌子煙低歎:“那麼你也承認他已經死了,珠雅?”
“不不不,”我急道,“他是活的,你看他有身體!”
“水妖有附體的能力……”彌子煙狐疑的瞟向他。
“這是我自己的身體。”他道。
“是嗎?你希望我們相信?你自己信不信?”彌子煙雙眉微蹙,尖尖下巴抬起來些,直視著他。
他語塞。
“不是水妖,他,”我飛快道,“他從來沒害過任何人!”
“你的意思是,要真等他害了人之後才相信嗎?”彌子煙詫異道。
“我——”我的手心也有冷汗一點點沁出來。
“我沒有害人,”他像突然從夢中醒過來,定定迎著她的目光,“……沒有害人,也不想害人。我對於以前的事已經不太記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經死掉,但真的一點都沒有要害誰的意思,這是我能相信、能保證的。請相信我。”
嗬他誠懇的聲音、明淨的目光。
彌子煙垂下目光。她第一次有些慌亂,低低道: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要問大家——”她轉向他們,大聲道,“你們看見了一切,要不要留下他的性命?”
一片嗡嗡聲,目光互相交錯、又躲避,他們交換了意見,但一時不敢說出來。
終於,一個老嬤嬤慢慢昂起了頭。
“殺死他。”她說。
“殺掉……”
“太危險了……”
“明明是水妖……”
“為什麼……”
“不要冒險,我不要死——”
“殺死他!”
開始是低低的、不太好意思的嗜囔,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最後彙成一個怒吼:
“殺死他!”
明白了: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吧?隻要自己安全,犧牲別人是不要緊的吧?公不公平都不要緊的吧?
我緩緩點頭:“明白了……”
彌子煙給我一個抱歉的表情:“珠雅——”
“沒關係,”我虛弱的笑,“既然大家這麼說了,那我親手解決他。”
回身,我給他一掌。
他飛起來、飛起來——落在我的坐騎上。
我吹聲尖銳的口哨,雪蘭騅疾馳出去。
“你幹什麼?”彌子煙失聲道,雙掌間迅疾拉出一道光球。
我舍命撲上。
“珠雅巫女!”他緊張回頭。
“走,走啊!他們殺不死我。”我拚命擋著彌子煙,恐懼的看見族人中有人開始搭箭,“快走!白癡!你該死的還不走?!!”
雪蘭騅不安的跳動。
第一支箭“嗖”的射出去。他拍馬飛奔而走,大喊:“我會回來的!證明給你看:我不是水妖!”
“走啊!”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遠遠的暮色裏,我精疲力竭的倒下去,彌子煙麵無表情的垂下雙手:
“這是你們的巫女,你們自己處置吧。”她對我的族人說。
我的族人視我為恥辱,但到底沒殺我,隻是把我幽閉在高塔裏。
他們給自己選了新的巫。
這座塔是沒有窗子的,當大門被合上後,便隻餘一片黑暗。
吞吃黑暗而生長的玄羽草足夠維持一個巫女的生命,我不用擔心死亡,隻是——
寂寞。
黑暗是寂寞的,還好有一本薄薄的書陪著我。
它來自一個遙遠的國度,據說是本歌集,裏麵的文字叫作“詞”,都很神秘,這裏沒有人懂得、沒有人會唱。
我隻聽一個人讀了一句,這一句便是我一生的收梢。
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
幾個黃昏呢,自見到他以後?好像也不過三個。
可是我不會猶豫用我的一生去換這三個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