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猶豫、不遺憾,至少我曾見過那遍體水珠的生命,在寂寞時還可以懷想他濕漉漉的手心、明淨的眼睛。
我是幸福的。
有時有些孩子會來塔腳玩,我能聽到他們的笑聲、他們孩子氣的說話。
有一天他們說那個異鄉人又出現了,帶著傳說中射殺水鬼的弓,不過我們的新巫說這是謠言。
這之後他們很久沒來,一個小時、十個小時、五十個小時?我扳著手指在想。
終於又來了,這些孩子,他們說那個異鄉人射殺水鬼的樣子就像天神,而且不知怎麼的收伏了彌生部落,還征服了其他一些地方,但我們族不肯屈服。
“綺蘭族人才不怕打戰呢。”他們學著大人的口氣,驕傲的說。
“不,他不會!不會打戰,你們知道什麼叫打戰?”我貼著塔牆叫。
他們被我嚇跑了,再也沒回來。
太久了,不回來。
出了什麼事呢?他們會不會死了?如果真的發生了戰爭……戰爭吃人是不揀老人小孩的。
——但怎麼會呢!一定是我錯了。那潮濕明淨的生命怎麼會屠殺他悲慘的同類、傷害我的族人?他要用這種方式來救我、把我領回到光明中,有如天神?
我不安的坐在黑暗裏,很久,很久。
水鬼悲涼的呼聲,確是很久沒有出現了,我本是靠它們判別白天與黑夜,此時完全失去了時間。
塔門輕輕“吱”的一聲,我的神經猛一抽搐,接著一道刺眼的光線射進來,嚇得我趕緊閉上眼睛,仍覺得那裏有萬道金光,紮得我淚水直流。
一個溫柔如羽的聲音道:“珠雅巫女?——天啊是你嗎?巫女?”不是不受驚嚇的。
“是我,怎麼了?”我駭道。
這個時候光線漸漸變得比較可以忍受,我在指縫裏看見門口似乎有兩個身影。
他道:“你的頭發都白了,你的臉——”
“也白了,太久不見太陽光,”彌子煙的聲音截口道,“珠雅,你有點憔悴。”
“是嗎?”我怔怔問,“子煙?他們說彌生部落被……”
“哦。”她笑一聲。我從沒想過彌子煙會笑得這麼局促、溫柔。
“那天子君帶著神弓回來——”她說。
“子君?”
“是我。”他不好意思道。
“子君是我……我們的族長了,所以取個彌生族的名字。”她解釋。
“彌子君……”我喃喃重複。
“是!”彌子煙道,“開始時大家都敵視他,但很快我發現他——你是對的,珠雅,他是——是英雄,是能帶領彌生族繁盛的英雄。族裏的老頑固們不肯接納他,可我覺得他能作族長……”
“都是你的功勞,子煙。”他微笑道,“一路是你扶我走過來,是你把我推上這個位置。”
“不,這是你自己的能力!”她甜甜道。
這個時候我的眼睛已漸漸恢複過來,發現那讓我淚流不止的強烈光明,原來不過是一個溫和黃昏。
嗬黃昏。
我看見他的皮膚曬黑了、肩膀粗厚了,鼻尖和胸口沁著晶瑩的細細汗珠,身上有血。
我看見她披著戰衣,臉上幸福得發光。
我看見她的手在他的手裏。
他的手、她的手,他們的手在他們的手裏。
“你殺自己的同類?”我突然問。
“同類?”他們打個愣。
“那些水鬼……”我說。
“我——我又不是!”他叫起來。
“是啊。”彌子煙詫異道,“子君不是水妖,你不是最早這麼說的嗎?那時我還不信呢。”
“我說過會回來證明給你看的。”他向她驕傲道。
“是。”她抿嘴一笑,又向我道,“而且珠雅,就算子君是水妖,殺水鬼有什麼不對呢?那些可憐的鬼,死掉不是一種解脫嗎?”
嗬是,是的,他們都對,錯的是我。
我呀,藏起他時相信他是水妖、放走他時、思念他時,都是把他當成水妖,盡管對自己都不敢承認……即使他是水妖,我仍然愛他、不希望他死。可原來他不是。
那時他身上的妖氣也許是在水裏泡久了沾染上的,也許是水鬼陷害他,也許他從來沒有被淹死過,也許死後又還魂。占卜出來的水妖也許另有其人,也許根本就沒有水妖。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正幫助所有水鬼解脫痛苦、還領導彌生部落繁盛,這是好的,是幸福的結局。
為什麼我這個笨蛋,從來沒想到過會有這麼幸福的結局?
“珠雅巫女,”他恭敬喚道,“我一站穩腳跟就向你的族人交涉,希望能把你放出來,可他們不答應,所以——”
“他們不應該的!我們都征服那麼多部落了,他們怎麼打得贏我們呢?唉珠雅,你要看到就好了,真不知怎麼說,我們正在水澤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帝國——”彌子煙興高采烈道,我從來沒發覺這個人原來這麼多話。
“巫女,我扶您出去?”他含笑俯身過來。
“你們身上,是我族人的血吧?”我淡道。
他的手僵住了。氣氛霎時凝結。
許久,彌子煙叫:“可是珠雅,你知道——”
“我知道。”我疲倦道,“我理解你們的立場,也請你們理解我的。所以請你們走吧,讓我在這裏向神請罪。”
他猶豫片刻:“巫女——”
“走啊!”我突然尖叫起來,“彌子煙,你也是巫女你不懂嗎?走啊!讓我清靜清靜。”
她一聲不響拉起他就走。
我恢複一點鎮靜,喃喃道:“……黃昏。”
“什麼?”他回頭。
“沒什麼。”
他們就走了,把我留在這裏,身後是暗塔,麵前是夕陽的餘暉。
她好像咕噥了一句什麼,他溫和答:“不要這樣說,子煙,這位巫女我是一直敬重的……”
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淡入暮色中,我一動不動。
一動不動。
手藏在袖子中。
恢複視力起我就藏著它們了,因為看見了它們的樣子:
灰白、枯瘦、皮膚打著褶子。
這是一雙老人的手。
彌子煙隻說我憔悴,她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我也是好人。那又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人變得蒼老,黑暗還是思念?我不知道,那又怎麼樣呢?也就這樣子了。
我不悲傷、我不尖叫、我不埋怨。有什麼好埋怨的?紅通通的太陽已經望白茫茫的水澤裏落下去了。
這又有什麼要緊呢?也不過是——黃昏。
一生憔悴,也不過是,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