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叢花花好月圓(1 / 3)

——賦得新聲和靜涵

一、鏡樹

“鏡樹,你聽說過嗎?它是一種靠吃人長大的植物。成年鏡樹的胃口那麼好,會把人的整個身體都吞掉,隻留一隻隻幹淨頭骨,粘在樹葉間,像無數雪白風鈴懸掛在那裏,搖啊,搖啊,等待下一個犧牲者前來被吞食。”

“請你告訴我,這種恐怖的東西,為什麼名字叫鏡樹呢?”

“沒人知道。”

“沒人知道?”

“沒人知道……”

二、枕洛

枕洛是王後的女兒,所以她的身份是公主。

確切說,她是離之王國的公主。

有一條大河流過離之王國,它叫洛水。離國王後夢見自己枕著這條河生下了女兒,便為她取名為枕洛。

洛水是離國的靈魂,它眸光閃閃遍體晶瑩的流淌,如大歡笑著的神靈,將生命注入離之王國。

可今天,它也帶來了瘟疫。

枕洛忽然發現自己的王國被拋入了一場惡夢之中,到處是呻吟聲、嚎哭聲,逐漸發臭的屍體和垂死的人。

枕洛不害怕屍體、或者死亡,她甚至曾經偷偷溜到墓地裏去,並在那裏享受到無比的寧靜。

可如今,當整個離國都開始死亡時,她終於感到害怕了。這種恐怖是從空氣中來的,是一隻龐然大物開始從內部腐爛、崩潰,將恐怖呼吸到空氣中去,凝重得有如固體。

人們把還活著的親人拋棄、將啼哭的嬰兒直接砸死,並強迫彼此脫光衣服,連婦女都不能幸免,因為感染上瘟疫的人會在腹股溝或者胸前出現紅斑。身上帶著瘟疫印記的人,包括某些不幸長了胎記或者被蚊子盯咬出紅包的人,都在同胞雪亮的眼睛麵前無數遁形,大部分被丟進洛水,好讓河流帶走這些不潔者;而潔淨的處女偶爾也被丟進去,那是為了向洛神獻祭。

然後他來了。

然後,他,來了。

他來的時候枕洛正準備跳進水中。

這是一場叫她披著潔淨的白紗、以公主之尊、向洛神禱告而進行的獻祭。

看著腳下滾滾怒濤中無數新舊屍體像死魚一樣在翻滾,枕洛害怕得連腳趾頭都抽搐。

不不不她不怕死,然而,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死,她可不可以不要這樣的死?

恰在這時候,他來了。

像一個天神。

戰場上的神是將軍,而在瘟疫中,全部的榮耀都歸於醫生。

他是個醫生。

大家叫他先生。

在離國,所有德高望重的醫生都被尊稱為先生。

先生簡單的說:瘟疫的種子從洛水的上流來,丟進去的那些屍體加劇了水的毒性,所以疾病更盛。請遠離它,我會給你們熬藥。

枕洛抬起眼睛,月亮正圓,腳下河水如妖花怒放……她的袖底蕩起西風無限。

先生的話不多,說話聲音也不高,然而隻要他說話,所有人都爭相替他辦到。

先生手中掌握著生命,這讓他的權威比君王還要高。

先生要大家一起出力找藥熬藥,大家就出力。

先生教大家怎樣選址打井、怎樣找清潔的水來喝,大家學得也很快。

但是,先生勸大家改一改習慣,不要再把死人和活人都丟進洛水裏去,大家聽得就不是那麼痛快了。

洛水,是帶走所有罪孳和不潔的聖水嗬,如果不能再遵從祖宗法製、投身於它之中獲得潔淨永生,那麼,現世就算能多活幾年又有什麼意義?有人這麼說。

先生的失敗之處並不在於他想改變一種喪葬和祭祀儀式,而在於他要動搖人們的精神支柱。

“洛水派”和“保命派”瘋狂交鋒,王國瀕臨分裂毀滅邊緣。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先生的緣故。

枕洛裙裾如水,拖過白石子的路麵。

先生住在路的盡頭。

拒絕離開洛水的人正在殺人呢。

枕洛的涼鞋後跟輕叩過庭院門檻。

先生就在前麵。

想要活下去的人也在流血。

秀麗手指理順栗色長發。

國王支持“保命派”而王後死挺“洛水派”。

這個王國已經完了。

案後一抹青色衣角。

枕洛柔聲喚:“先生。”

嗬從剛看見他時就是這樣了。這樣的溫柔、景仰,小心翼翼的將牙齒叩在一起,舌尖送出氣去,下鄂羞澀退回來,溫潤發音含在口中:

“先——生。”

那個人站起來。

手中一把雪白匕首。

是侍奉先生的女孩。

正用一塊棉帕擦拭匕首,黑亮如貓的眼睛珠子把枕洛隻一剜:

“先生出去了。”

“哦?”枕洛悵然,“我有急事……你叫什麼名字?”

是這樣忽然想問她名字。

雪亮陽光在刃尖上滾過去。

女孩微笑,唇角血紅。“我的名字嗎?她吐出兩個字——

三、沈格

沈格是寫劇本的。

所以她看到了鏡樹。

在為下一個劇本冥思苦想時,模糊看到一棵樹,越來越清淅了,雪白頭骨們像無數芬芳的果實於樹葉間搖曳,花好月圓,有西風無限,很好,女主角將在這樣悵然的氣氛中走近鏡樹……

“可是為什麼叫鏡樹呢?”

“我不知道。”

“已經有舊頭骨掛在上麵,新的受害者怎麼還敢走近它呢?”

“我不知道。”

“那等你知道後再來。”沈之城把劇本丟回她。

沈之城是沈格幹這行的老師兼老板,剛見麵時好像很好相處的樣子,會溫和笑說:“哦,我們還是本家呢。”等開始工作後才知道,這家夥,六親不認。

鏡樹的動議被擱置,隨後沈格被派去邊遠小城采風,有條彎彎曲曲的河流經過她住宿的窗下,眸光閃閃遍體晶瑩,流淌得像有生命,沈格枕著它夢見了離國的故事。

離國是個悲傷的國度,它的名字就已經注定了命運。

沈格看見那個沉默溫和的醫生背著藥囊走進離國,遭遇一場巨大的瘟疫,怎樣挺身而出。

沈格著著被拯救的公主枕洛——真是個怪名字——怎樣在白衣裙中冥想、冥想,而那個女孩怎樣冷冷睜著黑眼睛站在旁邊看、看。

女孩是先生的弟子,作事得力,話不多,眼睛大得像貓,偏是那般冷的,就有些疹人的樣子。

先生不眠不休的為病人們工作,女孩子就不眠不休的陪著他,隻不說話,偶爾逢著什麼事惱了,單把眼睛珠子一剜,像把雪亮刀光。

真正是雙清泠逼人的貓兒眼噯,這個女孩。

枕洛不是她的對手,沈格知道枕洛公主絕不是這女孩子的對手的。而雅淨的長長裙裾畢竟拖過了雪白石子路,直奔向冷冷的貓兒去,認錯了,悵然長歎,問她姓名。

命運之輪軋軋轉動,貓兒不出聲的冷笑:“名字麼?我的名字是——沈,格。”

作夢者沈格驚愕的張大了眼。

什麼什麼?這個巫一樣的小小女孩,是和她一樣的名字:沈格?

四、枕洛

公主枕洛覺得像一把小小匕首紮進了她的心頭。

先生先生,每次見到先生,都是這樣,疼痛欲死的溫柔。

他見到她,是有點吃驚的,將手指抬到眼睛前麵,好像要擋一擋陽光,好像一時不能直視枕洛,又好像要好好的看看她。

他的手指很長,但削瘦、骨骼突出,是不美的,然而多麼性感。

枕洛多麼想把這雙手抱在自己心口,從此一生一世隨他去,生死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