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叢花花好月圓(3 / 3)

女子大笑,眼淚順著臉頰流下:“枕洛枕洛,讓我告訴你:我們怎的都會是沈格。”

七、枕格

沈格在一座座城市間穿梭,在一架架航班間飛翔,尋找沈之城,嗬之城之城你在何方。

你可知道我初見你,正正十九,雙唇還嬌嫩得如玫瑰花瓣,作編劇原是不妨的,可不作編劇呢,也沒有什麼妨礙,一切都未定,一切美好都還可能實現。可是人家指出你來給我看,說:喏這就是你要跟的老師,沈之城。

你帶一點憔悴,淡定指住一個本子對人道:“全部魅力都從這個女二號來,但是毀也毀在她。裁掉歌央的下半本,男主部分從雲羅章開始重寫。”然後任那人冷汗唯喏而去,回頭看定沈格,微微一笑,“哦,我們還是本家呢。”

世界在沈格眼前轟然崩潰,大地如花般開放,有一點亮光卻照得分外分明,從此沈格忽然變成了個女人,又或者說,再也不能長大。就這麼跟著他,一生一世,作定了這份工,生死由他。

——然而他不看她。他不再看她!

他的世界裏有多麼燦爛的工作,和多麼多的女人,何必看她。

她又是不能主動的,好歹讀過幾本書,沒全讀到狗肚子裏去,怎能死乞白賴表白呢?姿式漂亮是第一要緊的,不然贏了也是輸了——更何況,對他,她又怎能贏呢?

他有多少紅粉知己、多少安樂窩,她多半是清楚的。嗬,她,畢竟是他身邊一個得力的影子啊,雖然隻是個影子。

她終於找到了他,身畔長溝流月去無聲,他一身酒氣與胭脂的香,看見她來,微笑得有點恍惚:“哦,你來這裏幹什麼?”

她失語,她無措,她手忙腳亂從包裏拿出離國的本子遞給他:

“看,你看。”

他的眼睛沒有焦距。他沉浸在另一個女人的回憶中。他看不見她,也看不見與她有關的任何東西。

(女孩說先生先生,我並沒有中毒,我隻是,把你引誘來這裏,讓你變成鏡樹好吞食我。)

疼痛。像要把匕首紮進心口的疼痛。她隻能把本子一次次塞過去:“看,你看!”

(女孩說先生先生你生氣吧、你害怕吧,這樣你終於能張開眼來看我,不再隻當我是身邊一個沉默的弟子。)

眼前模糊。血紅溫柔糊住眼簾。什麼東西在心中拱出來。“看,你看!”

(管它美麗與否,這是我,請看著我!)

她失去了唇舌、失去了骨骼,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棵樹木越長越大。鏡樹。

嗬吞食著我對你的癡戀,吞食著無望的愛戀,我腐爛於時間荒蕪的原野中,五指的白骨間惟有這棵樹木抽芽生長,終於就此冠蓋亭亭。

沈之城目瞪口呆看著麵前女子血肉中滋養出一棵樹木,墨綠蒼鬱、漸長漸大、撲過來了,卻無處逃。

從看見鏡樹起,就已經是它的俘虜。

如何逃?無處逃。

隻有吞食或者被吞食。

來呀,愛人的頭骨!

八、鏡樹

鏡樹中的女子大笑:“看看樹上的頭骨,我告訴你為何我們都是沈格,公主!”

月光流轉,所有的頭骨忽然明亮如鏡麵。無數鏡麵中映出她的影子,叫她看見她——

哎呀,看見她!

看見她自己,怎樣的癡戀、怎樣的怨毒,清高畫皮下,原來是這樣熟悉一副白骨!

眉目流轉、唇齒顛倒,肢體破碎交融,無到有處有還無,卻原來,枕洛就是沈格,沈格就是枕洛!

不過水木倒錯,怎樣一場大錯。

(都是你,一切都是你本來的樣子或渴望成為的樣子。)

(是你像女孩一樣的蒼白,是公主一樣的怯懦,卻又渴望能有女孩一樣的任性妄為、公主一樣的嬌豔幸運!)

自遇到鏡樹的種子起,用自己的血肉喂養它,趁那忍不住心防的一夜,將癡戀的男人吸入鏡的世界中,將自己也哄騙,在自己的夢中脂粉登場、醉眼流離。

整個離國,不過是借著鏡樹魔力織出來的一場大夢。

夢中圓了自己想作的一切,卻也一步步、被鏡樹牽引著,走向它,直到被吞食。

公主枕洛捧起女孩沈格的臉:“痛嗎你痛嗎?我要如何救你?”

“救?”女孩夢囈的微笑,“救我離開我愛的人?”

嗬,是,先生在這整棵鏡樹之中,能被這棵樹吃掉,便能與先生血肉交融。

公主的手滑下去,落到樹皮上,隻覺得一股誘人的吸力,嚇得一甩,忙把手甩開了。

女孩可一點一點被吃下去。

剩一顆頭,眉眼卻越來越嫵媚,揚起來一笑道:

“或者你要砍掉這棵樹?先生會跟樹一起死去,而你就能脫離鏡樹的夢界,回到原來的世界中去。”

“我們現在……都是在鏡樹的夢界裏麼?”

“是。”

“那麼你呢?”

“我是你的夢,是你心中注定要死去的一部分。如果你毀掉樹,我會和先生一起隨樹死掉,而你可以逃出去,忘記這裏的一切。你要殺了我們麼?”

殺?不不不,隻是砍斷一棵樹,並不是真的要砍斷誰的脖子。所以,即使下手,也會比較沒有負罪感吧?

可是沒有刀。

你忽然發現那把刀就在你手裏。女孩手中光芒刺目的匕首、公主手中沉得墜人的匕首,就在手裏,那麼穩妥、那麼有力,仿佛從未稍離。

揚起來,砍下去吧,再留下去遲早會成為樹的食糧,無處可逃,除非斷脈——便斷了這魔樹的血脈!

“哦,我們還是本家呢……”

刀刃碎成片片雪晶,消融殆盡,公主雙膝跪進泥水裏,額頭抵著女孩的額,喃喃:“我終是不能。”

女孩的下頷都沒入樹身中,雙唇微張,低道:“那末你也來罷。”

公主扳住女孩的頭,微笑:“好,我來了。”

手臂用力,從來沒發現自己這麼有力。

輕易的,像摘下一枚熟透的果實。

便摘下女孩的頭。

鏡樹一震、顫抖,咆哮呻吟!

一切枝葉都粉碎落下,連同這個世界。

這個樹中的世界,這棵世界中的樹,根本隻是一顆小心中的欲望哺育生成。

殺了這棵心,連這棵樹也死去。

而樹中的人會得到釋放。

你在塵灰中靜靜躺落,隨整個世界碎落,看那抹影子得以逃出生天,瀟灑飛走。

餘下幾段泡影般的對話:

“真是很蠢的家夥呢……公主。”

“我知道。”

“他將不記得一切,不記得你我。”

“我知道。”

“那末,伴我溫暖的死去吧,我的宿主。”

“我會伴你死去。”

“很溫暖呢……很溫暖,你的碎片。”

“我知道。”

“……”

九、之城

沈之城剛醒來時,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

他記得自己曾將頭枕在美人的膝上,染來一身酒氣和脂粉的香,然後是誰來了又走了?留下他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極目遠望,夜色清明,隻見一江水色濃重如墨,綿延開去仿佛直至千裏之外,波心映著輪明月光,水浪一擊,便成無數眸光閃閃的碎花瓣兒,隨著水珠還沒飛起,便已熄滅,任那江水依舊、緩歌而徜徉。

嗬畫舫上又有清歌蕩漾,是這樣的花好月圓夜。沈之城獨自扶著欄杆而立,袖底蕩起西風無限,隻覺心底舒暢、是那樣溫柔和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