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玉階(3 / 3)

“這就是傳說中的‘座前羅刹’?”穿龍袍的開口問。現任皇帝,原來不是我想像中的糟老頭,五官端正,也算好看的,當然跟衛玠又不能比。

“你去休息吧,朕跟羅刹姑娘談談。”他對衛玠道。衛玠看我一眼,退下去。

我站在大殿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曠與恐懼。如果換成衛玠在這裏,有人要我離開,我絕不會走。可是他離開了!我再一次認識到我跟他的距離,隔了整整一個愛情那麼遠。我舌頭嚐到苦味。

“你以為我會對衛叔寶做什麼?我像那麼焚琴煮鶴的人嗎?”皇帝含笑,“他是個玉人,隻可供清玩。要論枕席,還是姑娘這樣比較好。”

“你要我?”我詫異看著自己雙手,“你對醜女人感興趣?”

他駭笑:“你哪裏醜?我未見過明豔如姑娘者。小羅刹之名,名不虛傳。”

“明豔?可是跟衛玠比,根本……”我糊塗。

“當然,不能這樣比。他是衛玠。”皇帝歎口氣。

是,誰能跟衛玠比。所以我在女孩子裏麵真的算漂亮?皇帝真的想要我?

“如果我不喜歡你呢?”我皺眉。

“朕可以讓衛家再辦一次喪事。”他道。

真含蓄,也真直接。我沒料到自己有能力讓衛家人辦喪事,好笑,原來我這麼漂亮嗎?我多願意早點知道這點,那麼就可以在入宮之前用劍把容貌毀去。畢竟容貌算得了什麼啊,隻要能留在心愛的人身邊?

“你會讓我當妃子嗎。”我問。既然推不掉了,不如爭取一個比較高的價碼,以便日後更好的守護衛家。

你看,我真的應該去江湖,我是個天生的練武天才和商人,又漂亮。我當初真的應該直接去江湖。

“妃不行,先做嬪吧。宮裏有宮裏的輩份規矩,不好亂。”他道。

“好,成交。”我幹脆的擊掌,“我回衛家,等你迎娶。”

就這樣把自己終生賣出去,真容易,原來並不比愛上一個人更難。

回到衛家,我暫時不知怎麼跟衛玠說,蹭進蹭出,他也不搭我的碴,直到有一天,衛府上下開始忙碌,喜氣洋洋紅彩條掛起來,我看著衛玠,他說:“我要迎娶樂伯父的女兒了。”

我心中像被大錘擊打。他繼續道:“你不用進宮。皇帝靠樂伯父扶持,我與樂家結親,他就不敢動我。阿三,你聽見我說話嗎?”

我聽見。我隻是不懂他在說什麼。一個字也不懂。

他大喜那天,我在屋頂吹了一夜的冷風,順便打退幾個殺手——不想衛樂聯姻的人,我也不知道都是誰派來的——其中一個,是宮裏那個高手。

“師妹。阿三!是我!”他擋住我的劍,“你不記得了嗎?我是你師兄。”

我張大嘴巴。影影綽綽認出來了:他還真是師兄!

他急著問:“密笈是你偷的?你出去後一直呆在衛家?”

我點頭。

“師門武功可以做多少劫富濟貧的事,你居然隻守著這個小白臉!”他大罵。

奇怪,人生在世,為了什麼?隻為了劫一碗飯活下去?那如果突然死去,又有什麼損失呢。所以總要有什麼東西比吃飯更重要,那就是“美”,衛階就是這樣的美,我願意守護他,就算千載而下,我們的身軀都化為塵土,就算漢人和胡人全都消滅,他美麗的名字也會傳下來,這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美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比整個朝代的生命都重要。他就是這個朝代的明珠。我惡狠狠道:“關你毛的事!”

他頓足:“你把密笈給我。”

我說我拿不出來,當年背會了以後就燒掉了。他大驚:“怎麼可能?”“為什麼不可能?還有,爺爺既然會這個功夫,一定早就背熟了,你這麼想要,為什麼不叫爺爺再默寫一卷呢?”他沉默片刻:“你不知道?師父已經死了。”

我張大嘴:“騙人。”

“你也不要太內疚。師父說,你離開了,就不必再回來。所以就算你回來,他也不會見你的。”師兄好像在安慰我。我覺得迷糊:爺爺是那麼絕情的人嗎?記不清了。算了,怎樣都好。人固有一死,總有一天我會有機會到九泉之下跟他對質。

“你爺爺是當年江湖帝君,被自己的兒子——也就是你父親背叛,才進入絕情穀,那密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摧情神卷’,練得不當,走火入魔,如果得不到心中所愛之人就會衰竭而死。”他真誠道,“你快停止。”

這算什麼走火入魔的後遺症?好笑,像是誰離開心愛之人還能活多久似的。我停不下來。你知道嗎師兄?命運之輪早已轉動,這不是我的錯,他歎息著走了。我不知何時睡倒在淩晨的屋椽上。

衛樂兩家聯姻聯得很好,世人誇獎說:“婦公冰清,女婿玉潤。”這對新人甜蜜的日子裏,我一直住在旁邊的廢園。衛玠勸我走,他說:“我永遠不能保護你,像你全力保護我那樣多。我一無是處。你是屬於江湖的,回到江湖去吧。”我聽不懂。那些日子我瘦得很凶,衛玠已經夠瘦弱,我幾乎要向他看齊。該死,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永嘉四年,胡人勢力大舉入侵中原,我終於決定離開。樂家小姐想挽留我:“我知道你對郎君的忠心。你走後,誰來保護郎君呢?”我埋頭:“少夫人,人各有命。”她落下淚來:“那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想很久:“告訴小少爺,天冷記得加衣,談話久了喝點水,還有,如果別人盯著他看,如果他不喜歡……可以拒絕。”最後幾個字說不下去了,眼淚要淹壞我的喉嚨,我起身跑出去。

衛玠就在門外,背著手,淡淡問:“你要走?”

我“唔”一聲。秋風吹起,我忽然想到,他平生最愛,豈不就是秋天的風、正開的花?這讓我忍不住伸出手想碰他,離他很近很近,幾乎就要碰到他的手,卻頓住,一絲一毫都不能前進。

一路都是我在向你靠近,衛玠,最後的一毫,總要由你主動吧?

他沒有動。

我轉過身,離去。

我以為我會守護他一生,原來,也隻是一個轉身的時間。

他忽然道:“性命第一,事不可為時,就跑吧。”

我仰麵向天,再也忍不住眼淚。

最後的最後,居然還是他看穿我的心事。我不是離開他,而是去從軍。

我多麼害怕胡軍打破中原,會傷害他。我是為了保護他才活在這裏,所以我要去從軍,哪怕戰死。戰死沒有關係,衛玠,隻要你平安就好。這說起來很不公平,既然你是名門,理應由你保護我這樣的平民女孩才對,不是嗎?但既然是你……好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師兄也在軍中,他帶我作戰。路途中我會給衛玠寫信:“每當起風時,我會幻想你在那裏思念我,請容許我保留這一點點的幻想吧,美麗如你,總要給我這一點點福利。”幾句話,一遍又一遍,用手指寫在風裏,風把它帶走,它們都化為風聲,像我短短的人生。

在一個石磯口,我們孤軍作戰,被打掉大半的人,師兄說“撤吧,援軍也許不會來了。”我不語,奮身衝進敵陣中,血肉在我劍下濺起。師兄恨了一聲,領兵跟上。

一根箭射入我的脖頸,居然不痛,隻是模糊。大地模糊的撲向我。

最後時刻,我聽見援軍的號角呐喊著趕來,很好,中原會安全吧?可惜我看不見了。我怕死,怕得要命,然而我更愛你,衛玠,這是我們兩個都沒辦法的事。

我隻是不知你會死在何時?但願不要太晚,我不願意你被時光剝奪了容顏。可以的話,請死在二十六歲。因為我沒有告訴你,我比你要大一歲,今年我二十六,衛玠。

……乃扶輿母轉至江夏。玠妻先亡……求向建鄴。京師人士聞其姿容,觀者如堵。玠勞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時年二十七。——《晉書?衛玠傳》

阿熒

2009-8-8 03:08

(本篇發表於《飛魔幻》,感謝編輯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