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玉階(2 / 3)

舉席大笑,從此京城流傳一句話:衛家玉人,座前羅刹。

確切的說,他是京中第一玉人公子,我是第一蠻子羅刹。

我絕望的看他離我越來越遠。

這時候又來了個討厭的女孩子——也許應該算漂亮女孩子,柳眉彎彎、鳳目晶瑩——但跟衛玠一比,這點兒漂亮算什麼?她配不上他!

我討厭看她對他微笑、討厭聽她嬌滴滴喊:“四哥哥。”討厭她羞答答取出兩盒新製的胭脂,要他決定哪支顏色好,桃子還是雲霓?

桃子雲霓?呸!我不如爬到我的樹杈上吹風。

她俗氣她假惺惺她別有用心,我跺腳,可她是樂廣的女兒,樂廣是衛家的世交,也即是我那天看到奮力保護衛玠的黑旗老帥哥,所以她可能有一天會嫁給衛玠。

這個時候我對自己說:“阿三,承認吧,你隻是嫉妒。”

是的我就是嫉妒。我嫉妒這件不屬於我的珍寶被別人搶走,我嫉妒這片我得不到的光芒在別人的眼睛裏發光。我嫉妒得咬住膝蓋,不哭。阿三是小羅刹,痛的時候不哭。

——因為,如果我哭了,我還剩下什麼力氣保護你,衛玠。

“你在這裏幹嘛?”衛玠立在樹下,仰頭問,顏容美麗。

該死!有的人可愛、有的人標致、有的人落落大方、有的人風雅端莊,而他就是美,真要命。

“不關你事。”我擦了擦眼睛,道。

“孩子氣。你幾歲?”他問。

我不回答。

“樂姑娘已經回去了。”他說。

“哦。”那我從樹上爬下來。

“如果每次她一來,你就要爬到樹上的話,我可以不再見她。”他忽然道。

“真的,這是一個承諾嗎?”我眼睛一亮,追問。

“什麼?不。阿三你知不知道,白雲蒼狗,天上隻是一瞬,人間已經滄海桑田,如果春天沒有辦法堅守芬芳、蝴蝶沒有辦法堅守翅膀、火焰沒有辦法堅持溫暖、靈魂沒有辦法堅持軀殼,人類又有什麼資格說承諾?那是太荒謬的事。”他道。

我張大嘴巴。也許他是在調侃我,但比調侃更沉重;也許他是在暗示我什麼,但比暗示更微茫。我不懂,也許——也許這隻是他們清談怪癖的展現而已。

那時大家都流行清談,衛玠是個中好手。琅邪王平子有高名,世人推服,但他也拜倒在衛玠之下,別人誇獎說:“衛玠談道,平子絕倒。”

我見過他清談,握一柄玉拂塵,手同玉的顏色一樣白,依然沒有表情的,那麼多生澀難懂的語句從他嘴中清泉般流出。我俯在梁上偷聽,客人忽然道:“君家簾子動了。”“世人心動……”他看都沒看這邊一眼,繼續清談,身靜如玉。唉他說話時都這麼靜,我不說話都動來動去蹬到簾子。這就是差距!我大慚而退。他手在背後,不動聲色的比個手勢“瘋丫頭”。我心情忽然大好。

他小小的這樣一個動作總能讓我歡喜,像王武子宴會後,他悄悄從袖中拿出一片烤牛心遞給我:“你是不是想嚐?”那片肉弄髒了他的衣袖,而我高興得當場死掉都可以。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麼,但不能說、不能說出來,我捂著嘴狂奔,直到把頭栽到水缸裏,大聲喊:“我喜歡你!在我可以選擇之前我就喜歡你,在我學會懂得之前就喜歡你。比呼吸還要喜歡,比心跳還要喜歡。這樣的喜歡,可是我不會告訴你!”

水回答說:“咕嘟咕嘟。”它吃掉了我的話,比任何耳朵都忠實,絕不跟別人泄密。

一道殺氣掠過,我想也不想拔劍,將這人從空中擊落,三招,製服。

“你是誰派來的?鍾家?潘家?”我問。依稀我聽說這些人可能跟衛家不和。

“姑娘姓甚名誰?師尊何人?”他隻一臉震驚。

“我阿三啦。我爺爺叫絕情老頭。”我不耐煩道。

“不可能,不可能。打敗了我神手刁怪的人,我怎麼聽也沒聽說過?”他呆若木雞。

“我一直待在這裏,你當然沒聽說過。我還沒聽說過你呢。”我捅捅他,“你到底是誰派來的?”

“以姑娘之武功,若出江湖,整個江湖都是姑娘的啊。”他還在自說自話。

江湖,我朦朦朧朧想起七歲那年離家出走,是想去江湖。印象中,江湖該是風生水起的一個好玩地方,有全部的夢想、熱血與愛情。

可是我沒有遇見江湖,卻遇見衛玠,於是萬劫不複。

“你招不招?”我手中墨劍又緊一分。管家帶著人上來,要把這人捆起。

“哈哈哈!神手刁怪豈會束手就擒!”他大笑三聲,自斷經脈而亡。

我惘然收了劍,去找衛玠,想問他:有沒有興趣去江湖?那是我兒時的夢。我願意保護你,一起去尋夢。

我聽見他母親正在教訓他:“清談這樁事,太過頭了也不好。話說太多容易被人捉到岔子。你忘記你爺爺、父兄是怎麼死的?”

“是。”他低頭。

“乖兒,你莫讓娘擔心。”她摩挲他的頭頸,“‘王家三子,不如衛家一兒。’衛家聲名靠你興旺,你切切不要出事。”說著,一粒淚珠滾下。

衛玠沒有作聲。他能說什麼呢?他是衛家兒孫,他要好好保護自己,這就是他全部的責任。他逃不出來的,他知道,我知道,於是我也逃不出來。

我伏在梁上,衛玠衛玠你知道嗎,有人說整個江湖都是我的,可是你在這裏,於是我無處可去。

從此衛玠假托身體不好,幾乎拒絕了全部清談,雖然別人說,‘中興名士,玠為第一’,很惋惜他不多談談——這鬼年頭,清談比打牌還流行,一隊隊的人嗑著五石散捉對兒談、談、談個屁!種不出糧食也養不肥豬。我真高興衛玠不再卷進這種無聊事情裏麵。

他這樣小心,可還出了事:皇帝開始很熱情的召他進宮聊天。

那時皇帝又換了一個,我不太懂,也許是練密笈的關係,我總有一兩陣兒恍恍惚惚的,腦子像被魘住了,什麼事情也鬧不真,隻記得我要保護衛玠,這是我答應過他的。

——所謂答應,到底有沒有說出口過呢?我也記不清了,但隻要自己心裏答應,那就算準吧?一個人本來就隻要對自己負責而已。

衛玠進宮時,按宮裏規定,不準帶侍衛進宮門,我很不樂。

那個天殺的皇帝老頭!說什麼久幕衛玠美名,特召他入宮清談,談個鬼?本朝很多人好男風,我真怕衛玠遭荼毒,於是對他說:“希望可以調劑毒藥,把你變得很醜很胖,世人都遺棄你,隻有我收留你,與你到老。”

“你會嗎?”他愣了愣,問。

我難受。我做不到。

他變得再醜我也仍然愛他,但要親手毀了他的容顏,我做不到。

我隻有收拾起夜行衣追進宮去尋他。

摸進宮裏當然費了我不少麻煩,幸而守衛們不怎樣,躲得過去,然而那麼多樓台屋脊七彎八拐也夠瞧了,我好不容易閃進第三進大殿,趴在一個燕子窩正琢磨下一步往南還是往北呢,就聽風聲破耳,有人舉劍向我。

這是我平生僅見第一勁敵,“當當當”數十招,我居然拿他不下,螞蟻一般的武士們湧來,我擔心要糟糕了。

“住手。”一聲朗喝,我看見一個穿龍袍的人,身邊是衛玠。

他們有沒有發生什麼?有沒有?我急迫的端詳,幸而幸而,兩人衣裳都整齊,衛玠看起來沒事,隻是精神略疲憊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