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你最近時,隻有一段愛情的距離,之後,轉眼天涯。
我出門那天,一定沒有查黃曆。
聽說每個人都有劫難,就像三千年的狐狸會遭雷劈一樣,避不過去就是天收你,避得過去則可以進入下一等級修行。
我隻是實在想不通這些跟隻有七歲的區區在下人類我有什麼關係,要讓我在這一天遇上我的一生。像賭徒還沒清楚賭桌的規則,就被強迫下注,於是萬劫不複。
那天的天氣居然很好,我閑著沒事離家出走玩兒,撞見兩隊人馬在廝殺,一隊黃旗一隊黑旗,搶的是個鬥篷包兒。我雖然隻有桌子那麼高,也知道遭人搶的一定是好東西,趁黃旗的漢子把黑旗的老帥哥糾纏住時,我跳出來,妙手空空,將那東西劫之而去。
東西到手我才知道苦,它幾乎有我人這麼高、而且比我還重,差點沒把我和愛騎“烏鴉”壓趴下。兩撥人馬都在我身後狠追不舍,我使勁渾身解數,淩波亂步、螞蟻上樹,好不容易才把他們給甩了,檢點我的戰略成果——
呃,它說話了:“舅舅?”
咦咦,我解開它,就看見——美人啊!我是笨啦!怎麼早沒注意到鬥篷裏的東西那麼暖和、那麼軟,這麼一解開,我口水當時就下來了,眼珠子差點沒掉出眶子:我一直覺得自己不算醜,可是跟他一比,好吧他是玉雕、他是小神仙,我是灶下那該死的燒火丫頭。
“這算什麼坐騎?”他看著烏鴉,滿臉驚奇。
“騾子!”騾子是有什麼問題哦!我偷偷與他比美未遂,惡向膽邊生,吼叫,“坐好!我要把你拖進洞裏藏起來玩。”
“你是妖怪嗎?”他張大嘴。
“是,我叫阿三。你最好叫我阿三大王。”我恐嚇。
“阿山?山水之遊的山?還是衫?單衫杏子紅的衫?都很美……”他試圖謅媚我。
“不。一二三的三。” 我回答,自己也覺得沒臉。
“好吧,很……寫起來很方便。”他尷尬。
真是,人好看,連尷尬都這麼好看。我傻呼呼笑起來。
“京中有人矯傳聖旨,要對我家不利,請快將我送回舅舅那裏去。”他道。
“你誰啊?”我看看我惹不惹得起。
“家祖父當今太尉,諱瑾;家父尚書郎,諱恒;我叫衛階。舅舅一門即琅琊王家。”
“什麼?沒聽說過。”我說實話。
“名門!名門你都沒聽說過?”他怒火中燒。
“沒就是沒啦!喂跟我回洞。”這個娃娃我要定了。
“你!”他試圖跟我打,拉扯間頭往後一甩,華麗的就——
暈倒了。
臉頰泛起紅暈,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蓋下來,眉毛秀氣得像墨筆畫的,真美啊,我輕輕碰碰他的臉。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一種人叫名門。名門的男孩子,長得比女孩子還美,而且這樣容易暈。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我才知道,跟名門無關。整個世界裏這麼美的隻有他一個,這麼纖弱的也隻有他一個。這麼大這麼大的世界裏,偏偏叫我,遇上他一個。
他叫衛玠。
我很怕他就這樣美麗的死掉,急得使出我惟一懂的救人大法——左右開弓扇耳光:“喂,你醒過來!”
一想到他可能醒不過來,我還不能了解的巨大悲傷湧上心頭,哽咽:“你起來,我不抓你回洞了。換我跟你走總行了吧?我……我做你侍衛總行了吧?”
我聽說侍衛是一定要跟著主人的,寸步不離。我願意跟他寸步不離。
他的眼簾睜開一線,喃喃道:“好吧,我答應你。”又舉手撫臉,“好痛。”
我的眼淚還含在眼裏,轉瞬間叉腰狂笑。那時覺得,為他張開眼睛,我付出一切,都值得。
我把他送回給他舅舅,在那之前,回了一趟家,把爺爺的秘笈偷了出來。沒有我的日子裏,爺爺可能會比較寂寞,因為深深的絕情穀裏,隻剩他和師兄兩個人了。但是孩子長大了總要離開家的,我太早遇上了我的劫,還沒懂事,就匆匆長大,這不是我的錯。
我心安理得原諒了自己,陪衛玠進京。
他家裏一院的屍體,雖然蓋著白布,但這樣的熱天裏,也難免發臭。
要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有一個壞人假傳聖旨,問衛玠爺爺的罪;另一個壞人更加惡毒——就是我看見的那個黑旗大漢——把他爺爺、父親、哥哥一共九口人都給殺了。因為牽涉到宮廷的一些人物,皇上暫時沒問凶手的罪,所以衛家不發喪。
當時我不懂,隻怕臭味熏壞衛玠,忙擋在他身前,順便問:“為什麼不放進棺材?”
“元凶未伏誅,豈能發喪。”有個女子走來,披散著頭發,歲數不小了,瘦、而且高,其實生得不太漂亮,但氣質真好,像一枝清峻的梅花,“我將寫信給皇上。”說完就抿緊嘴唇,冷淡堅定。
我以為她是阿玠的母親,錯了,她是他的姑姑,能寫一手好字,聽說差點成為當朝皇後。阿玠的母親隨後奔來,抱緊他:“乖兒,沒事了。”抬頭看我:“是姑娘送他回來?去那邊領謝銀吧。”
“嗯,我是他的侍衛……”她的臉長得很像他,太嬌豔高貴了,我有點手足無措。
“姑娘可以去領謝銀了。”她好像沒聽見我說什麼。
“我不離開。我是他的侍衛!”我抬高嗓門重複一遍。
“娘,讓他留下吧,我答應過她。”他終於開口。
這是他唯一一次承認,他答應過我一件事。說完這句話,他繼續凝立在父兄的屍體前,玉一般的容顏,漸漸變成了冰雪,像是有什麼很珍貴的東西在他身上離開了。
他沒有落淚,之後的一生裏,他都再無喜怒之色。
他的心門在那時候關上了,即使我在他身邊,他也關上,我對他是這麼無足輕重的存在。
我呆立著,忽然大聲的哽咽,淚水落在風裏,就被暖風吹走了。
從此後我一直是他的侍衛,心心念念衛護他。我懷念七歲時遇見的他:會笑、會怒、甚至會諂媚我的小阿玠,可他再也沒回去過,看著我時,平靜得就像看秋天的風、正開的花。
我看著他一天天長高,越來越美,風神秀異,從無喜怒。而我永遠又笨又醜似燒火丫頭,而且無法控製情緒,這真是叫人絕望的事。
那天他舅舅驃騎將軍王武子贏了別人一頭神俊的青牛,挖出心肝來燒烤,開了個宴會,邀他赴宴,他坐在羊車裏,從容前行,所有行人都忍不住看他,看了就舍不得走,漸漸在車前越聚越多,還不斷詢問:“這是誰家璧人?”
衛玠淡漠的看著他們,就像看一堵會動的磚牆,毫不在意,但很快,嘴唇稍微失去了一點血色——他身體太弱,這樣的場麵會讓他疲倦。
我衝到車前,拔劍大吼:“看什麼看?沒看過美人?統統給我讓開!”人群騷動,還是不讓。我揮劍,捏秘訣,劍氣成墨龍,昂首蒼天,擇人欲噬!
眾人大恐,終於退散逃跑,我坐回衛玠座下去。
“阿三,真粗魯。”他不讚成的搖搖頭,但補一句,“也真有效。”
我笑。我不在乎粗魯。我隻要保護他。
我們到達時,王武子親自出來迎接,他自己也是當時很有聲名的帥哥、才學出眾,對衛玠看了又看,還是讚歎:“珠玉在側,覺我形穢。”便親手把他攙進去,叫上菜。主菜當然是青牛心肝。
那青牛號稱八百裏駁,是皇帝舅父王剴最寶貝的坐騎,萬金不換,王武子仗著是皇帝愛婿,射箭贏了來,當即掏心肝燒烤,大約要把王剴氣死。那心肝切下來分給眾人,每人也隻有薄薄一片,放在盤中,配菜比主料更有看頭,我嗐了聲。
衛玠回頭看我,不動聲色。他對那片肉隻是象征性動了一口。
席上忽然開始傳一個盒子了,五石散,當時流行的藥物,吃了後聽說會全身發熱、必須走動發散,之後可能會發冷、打擺子。奇怪的東西,除了折騰之外一無是處,真不知人們為什麼喜歡吃。盒子傳到衛玠麵前時,他饒有興趣的凝視它。我腦子一熱,跳出來:“不可以!你身子這麼差,吃它想死啊?”眾人哄笑,說:“這小丫頭真大膽。”我有什麼大膽的?滿堂朱紫,隻要我不開心就可以縱身離開,富貴榮華於我何加焉,可是他的眼眸靜靜抬起來,眸光投在我臉上,我不敢看,轉身向他們大聲道:“我是小少爺的侍衛,當然要保護他。你們一定都希望身邊有這麼好的侍衛,可是哼,我偏不會關心你們,我隻會保護我家小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