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奴(2 / 3)

丫頭老媽忙著為林三少收拾出門衣裳,給他換上身新聯就的青羅袍子、外頭罩件銀黑色錦鍛褂子、腰間係個珊瑚青玉佩的絛子、頭上戴頂黑漆頭巾、袖裏還籠了香,好生的齊整模樣。林三少早不耐煩了,問道:“你們知不知道,這還願,第一要緊是心意,心誠則靈,外物都是其次——你們弄好沒?好了?那我走了。”

站起身,猛見靜奴笑吟吟進門來,換了身碧綠襴衫,玉束帶,黑發梳得整整齊齊垂在兩肩,這抹身影讓林三少忽然又跌回很久前的時空。

那時,他像春筍似的,幾日長一截,很快拔高了身子,興衝衝催爹娘到二叔家去,好讓他在雲表姐麵前炫耀炫耀:“還叫我小矮子不?看,我現在長多高!”

可是他跨進房門,猛然見抹翠綠身影。那個可惡小姐姐已長成個綠衫少女,安安靜靜坐在窗前,麵龐依稀如舊,眉眼卻多了一種韻味,抬頭見到他,笑了,道:“小矮子,你現在長這麼高了!——你看著我幹嘛,想說什麼?”林三少吭哧吭哧半天,紅著臉,奪門而出。

從那時起,雲表姐在他心裏就不隻是表姐而已。但他為什麼不早點說出來呢?如果早點拜托爹娘去提親啊……

林三少歎口氣,握住靜奴的手:“走吧。”

還願布施的一項項步驟很有點煩,三少幹脆把一切都交給家人和寺中僧侶去作,自己拜完了佛像,就與靜奴到後山遊玩。靜奴看一片青秀山林,見所未見,喜得都迷了,像出籠的鳥兒一般飛撲得屁顛屁顛的,撿了幾塊石頭,抬頭看,和林三少已經走散。她也不慌,站著想了想,循山路走向前去。

雖然誰都不知道,但她明白自己是一定能找到他的,就像上次,哪怕隻剩一口氣也好,哪怕要借別人的身體也好,哪怕用再陌生和痛苦的方式也好,哪怕這輩子都不能開口說出來也好,她一定能找到他身邊。

而林三少猛覺身邊已沒有靜奴,嚇了大跳,在大路小路奔來跑去,問了一兩個掃山的僧侶,也沒蹤影。他正額頭冒汗,忽聽身後有細碎的足聲,回頭,不見人;再向前走,足聲又跟來了。他先是一喜:莫非靜奴跟在後麵?又是一惱:這丫頭日漸調皮,非得好好教訓一頓才好。

前麵有個拐角,林三少先去躲在山石後麵,聽足音漸漸走近,他猛跳出來吼道:“你真是皮癢了!”

“哎喲”一聲,來人嚇得跌坐在地。三少看時,卻不是靜奴,隻是個十七八歲大姑娘,穿身玫瑰紅衫子、係條蜜黃百褶裙、遮了件黛色緙絲裙罩、披一領青紗披風,鴨蛋臉、單鳳眼,雙頰給嚇得漲紅了,很有幾分動人。

林三少一瞥之下,知不是靜奴,大是難堪,忙深深施禮道歉,心裏慌得很。幸而這姑娘落落大方,也不哭,也不鬧,也欠身還禮,輕聲問道:“這位……莫非是石獅坊林家三少爺不成?”

林三少答應了。姑娘便笑道:“早聽說您書香門楣、少負盛名,詩文是很通的。奴家正有個難題,想請教少爺,不知成不成?”

林三少好奇心起,就請問題目。姑娘卻道,這題不是等閑說得出口的,非得他答應一定能解,這才好說。林三少年輕好勝,自然滿口應承。姑娘便從燒香布囊中取出本佛經,到小溪中浸濕了,指著道:“隻在此書中,以耳聽雉鳩,元覃阮問韻。此應作何解?”

林三少怔在那裏,全沒半點頭緒。姑娘便露出嘲諷神氣,指著他笑道:“狂生可笑空說嘴,童時了了大未佳。也知天下有麵孔,且買急鞭快歸家!”

可憐林三少哪受過這等奚落,當下把臉全漲紅,半個字也吭不出來。姑娘顧自走了,他也隻能一步步走回寺中。靜奴已給寺中僧人帶回房裏,正等他呢,看他麵紅耳赤的回來,投以關切目光。三少悄悄把事情跟她說了,咬牙道:“不知這女魔頭是什麼人,倒像跟蹤過來故意刁難我似的——你聽得懂她罵我那首詩嗎?”

靜奴搖搖頭。三少就解釋給她聽道:“‘小時了了’是個典故:孔融打小是個神童,別人都誇他,隻有位客人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意思說小時候聰明,長大了未必厲害。孔融立刻嘲笑他說:‘那您小時候一定很聰明嘍?’ 這姑娘反其意而用之,作詩罵我為人狂妄,小時候被人誇聰明、長大後其實啥也不是,若還要臉的話,應該快點跑回家躲起來。可我並沒怎麼得罪過她呀,咦!”將整首詩反複推敲,猛然一拍大腿,“天哪,我得罪她,得罪得深了!”

靜奴抱住他左手臂,林三少就用右手直拍頭:“這首詩,乃是藏頭詩啊!將每句第一個字聯起來:狂童也且,這是詩經句子。她前麵出的謎題,所謂‘隻在此書中,以耳聽雉鳩,元覃阮問韻’:先將佛經打濕,諧音詩(濕)經;雉鳩鳴聲‘關關’,加個耳朵旁,就是‘鄭’,即鄭風;元、覃、阮、問四韻都是平水韻部第十三韻,連起來指的是詩經鄭風第十三章,可不正是‘狂童也且’!它的章名叫‘褰裳’,內容說‘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jū)。’是個女孩子要男孩子別太糊塗,他如果不要她,她自有別人追求——你說我這陣子不睬哪個女人了?還不就是回絕了陶家那個小姐嘛!想不到她跑來罵我,這潑辣勁倒像雲表姐。”

靜奴猛烈搖頭。林三少想了想,點頭:“嗯,二叔家閨訓‘女子無才便是德’,雲表姐不學吟詩作賦這些,比不上陶小姐又辣又酸——哎,聽說過陶家給家裏小孩重金聘家教,想不到竟培養出個女才子來。你能相信嗎?”

靜奴的表情很陰鬱。林三少還連著幾天一直咕噥:“我們回絕了親事,人們不知怎麼笑陶家呢。陶大小姐逮到機會罵我的時候,不知怎麼解恨呢。”幸而說了幾日,也拋到腦後了,依然一門心思的照顧靜奴,靜奴神色又活潑起來。

不覺已到八月十八,臨安城將這天奉為潮生日,錢塘江邊人頭攢動,弄潮的有蹈滾木、水傀儡、水秋千諸般技藝,擺攤的有歌吟賣茶、看箭懸糖、算卦抱燈各色花巧,笑語喧天、彩幕鋪錦,好生熱鬧。唱曲兒的正唱著蘇學士的楊花詞道: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處?一池萍碎。春色三分,兩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靜奴眼波移過去,三少怕她再走丟,手執定了,還不放心,反複叮嚀道:“千萬不要放開我的手,唔?記住了?千萬別放開。”

靜奴微笑。

林三少方牽了她,一步步擠到看堤的前頭去,隱隱聽到天際有像悶雷的聲音,水天相接處有條白線漸漸推過來,似是萬千白鴨爭遊。人喜呼:“來了來了!今年潮又比往年大。”

林三少聽到旁邊有人“噫”的一聲,這聲音叫他回過頭去,看見那個人,可不正是陶小姐。林三少向她點點頭,陶小姐卻偏過臉;林三少向她擠過兩步,想打個招呼,陶小姐幹脆往後頭走去。林三少大奇,還不信這個邪了,難道他真的這麼不招人待見?

他拉著靜奴向後追,擠過層層人海,向看堤以內挪了兩丈路,猛聽後頭尖叫,回頭看,那線白鴨不知已成了滔天巨浪,劈頭蓋臉壓過來。

人們還不知怎麼回事,就已被打入水中。靜奴喝了一肚皮水,隨波翻滾開,左手始終握住林三少的手。

她捉住了岸邊的石頭,就死死攀在那裏。波濤的衝力很大,靜奴覺得一隻左臂好像拉著千斤重擔似的,骨頭仿佛都要碎了,不覺苦笑。天啊,不是說人在水中會有浮力、會變輕嘛?怎麼拉著這個人像拉一頭豬。幸好她知道自己能撐住的:不管怎麼疼痛也好,隻要她的靈魂不放棄,身體就一定會支持下去。

潮水終於退去,救援的人們將靜奴三人救上來——是的,三人,林三少的左手還握著一個人,那是陶家大小姐。

靜奴的神情黯下去。

她如約守住一口氣在他身邊。她如約沒有放開他的手。而他,卻握住了另一個人的手。

靜奴的身體倒在地上。

林三少看著這個遍體鱗傷的小小身體,喃喃道:“天哪。”要怎麼相信這個小小女孩剛剛竟救了兩個人免被巨浪卷走?他忙叫人快把靜奴抬走找醫生,一邊衝陶小姐吼:“你是怎麼回事?寺裏跟蹤我,今天又追到這裏來?”

陶小姐雙頰怒紅:“我剛好那天去上香,今天又到這裏來,真是對不起得很!你以為我稀罕追蹤你這樣的人嗎?!你府上這位孩子救了我,我會想辦法報答。但你,絕沒有資格汙辱我,以及我們陶家!”

說這話時,她聲音很冷,黑眼睛裏卻噙著火,肩背挺直似一株鬆柏,林三少怔得倒忘了生氣。

人群中,一個男人看著靜奴被抬走,看了很多眼,誰都沒有注意。

這場數十年不遇的大潮將錢塘看堤前端的人全部卷走,無一生還。林三少回到家中,對母親說:“孩兒今天遇見陶家小姐,向她點了個頭,她以為孩兒是狂徒,駭得退走,孩兒追過去致歉,這才得以避開最前鋒的潮頭。陶小姐算是孩兒一半的救命恩人,請母親備個禮去拜謝。聽說我們前兒回絕他們媒人,外頭人笑陶家笑得很難聽,因此這謝禮,請備得重些。”

林夫人滿口答應著。林三少這才坐到靜奴床邊,不知自己還能作什麼,隻能喃喃道:“不要死。你不要死。”

靜奴覺得自己沉在無邊黑暗中,周身是粉粉碎的疼痛,最好是放手罷,放手就再也沒有回憶、糾纏和疼痛。可是這個人穿過黑暗的聲音卻一直堅持說:“不。不要死,你不要死。”

真不公平。他可以這樣勉強著她。實在是太不公平了。靜奴喉嚨裏咕噥一聲。

林三少跳起來:“醒了?大夫,她醒了?!”

那大夫不敢回答。這小女孩子周身都是傷,他已施了傷藥。可在把脈時卻發現,她五髒俱亂,早已是個死脈,而且一年前恐怕就該死了,怎麼能拖到現在,根本是謎。他不敢說出來,隻是胡亂投下藥餌,到底不知效用如何,聽林三少問,隻能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