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奴(3 / 3)

靜奴已經張開眼睛,烏溜溜的眼珠子看著林三少,似是責備,又似笑。

大夫的隨從,一個滿臉風霜的中年男人,猛然跪下地去:“這個孩子是小人的女兒,請少爺開恩,容小的將她贖走。”

那天,林家上下聽了個離奇的故事:

這男人是南方清波縣人,叫作吳寶康,家裏一個小女兒囡囡。這囡囡去年得了重病,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咽氣,她卻在秋天時忽然不見了。阮倍方老婆悲痛過度,神經受了刺激,在家靜養。吳寶康出來尋訪女兒,那日正到錢塘江邊,撞見殺人的大潮,猛見重傷昏迷的女孩子仿佛是囡囡模樣,但又聽說是林府家人,他不敢造次,悄悄在附近打聽情況,知道林府請了這位大夫,便哀求大夫收他為隨從,進來幫忙,仔細端詳,終於在靜奴張開眼睛的一刻確定這就是他女兒,於是請求讓他贖走靜奴,帶回家去。

林夫人把三少叫來,切切商量道:“那末,就放他們回去吧?這種奇怪人物,其實留著也不太好……”

“不,我喜歡靜奴。”林三少氣呼呼道。

“別任性!”林老爺指著外頭,厲聲道,“外頭有一個漂泊一年的父親、遠方還有個思女成疾的母親,你要扣住他們的女兒嗎?”

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了。靜奴本來就不是立契畫押買來的,林府不但免費將她歸還她父親,還送了許多東西。

吳寶康其實心裏也嘀咕:以前他囡囡不傻、也不啞。可這靜奴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別人對她說話,她光撲閃著雙大眼睛,也不知是認出了自己的父親還是沒有。這到底是囡囡嗎?虧得自己記得女兒身上的胎記,請林夫人給靜奴查下來,絲毫不差,否則他還真不敢領人走。

靜奴走了,林三少心裏虛空空的,找來治病的大夫,想多賞他些銀子,算謝他救靜奴一命。大夫叩個頭,說他不敢擅功,因為那外敷的靈藥,尋常配不到,是陶家拿來的。

確切的說,是陶小姐悄悄拿來給他用的。

林三少很意外,命人悄悄修書給陶小姐致謝。陶小姐回道:她不敢高攀到林府門前請功,隻是為了要報答救命恩人,盡點力,不必提什麼“謝”字。林三少心中感喟,此後又有些書信往來,越來越覺得這陶小姐有禮有節、爽朗大方,偶爾又透些溫柔情調,倒有點兒雲表姐的影子,很叫人心動。他本還是有猶豫的,忽然想到:雲表姐就是因為我當年優柔寡斷,到死也沒有成親。倘若我早些托爹娘提親完婚,至少能有幾日結發的日子。所以這段姻緣生是我自己耽誤的,如今我又怎可一錯再錯、誤人誤己!

這麼想著,他不再遲疑,就到爹娘跟前去,說要答應先前陶家媒人的提親。林夫人是不樂意的。林三少堅持己見,說“這是我的救命恩人”,還使出很多手段來,逼得最後林老爺也答應了,著媒妁幫兩家商談婚娶的事。

人們都說陶家這次攀了高枝,陶夫人卻別有一番見解,將女兒拉到旁邊悄悄道:“當時你爹要去提親我就不同意。你想想,我們家也算有幾個錢了,可俗話說,三輩子才懂吃穿。這林府數代為官,一碟青菜、一截布料的作法都別有番講究,你進去,應付得了嗎?“

陶大小姐想了想,笑道:“那多好,我們小孩一出生就是懂吃穿的。”陶夫人嗔道:“油嘴!”陶小姐笑道:“你放心,媽,我還得考慮考慮,才下決心。”

兩天後,陶小姐悄悄把林三少約到湖邊。三少一腳踏進畫舫,隻見個方巾儒袍、極俊氣相公持杯倚舷,定睛看去,方認出是陶小姐,換了男裝,益襯出桃花的腮、黑鳳的眼來。林三少心中一跳,笑問:“怎麼——”

“小弟請兄台來,隻有一件事請教。”陶小姐截斷他的話,淡道。

林三少摸摸鼻子:“別再出題了,我甘拜下風還不成嗎?”

“不是謎。我想你能回答。”陶小姐看著湖麵清波,“所謂‘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你說她‘雲胡不喜’呢?”

林三少神情嚴肅下來,輕輕坐在她對麵,端詳她的眼睛:“我不知道?”

陶小姐微微笑一下:“我早聽說你的聲名,其實非常仰慕你——我喜歡你。就算跑去罵你時,也還是喜歡的。”

說得那樣從容認真。

林三少一怔,臉漲紅了。

“可是,如果你不喜歡我,我絕不會哀求你,絕不會把這份心意勉強交到你的手中。”陶小姐直視他的眼睛,“我知道你的家人不太喜歡我。我不怕,願意付出一切努力去應付一切困難,但你願意回應我的決心,跟我一起努力嗎?——小心回答。因為,如果你說是,我就從此把性命交到你手裏;如果你搖頭,我就離開,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

三少沉默了很久。

一年之前,他的手沒有握住那個少女的性命,那麼現在……

“是的,我希望和你白頭偕老。”他說。

陶小姐長籲一口氣,眼眶忽然濕了。

“林三少。記住,你答應了我。”她背過臉去,抽泣道。

林府和陶家正式訂了親。陶家花盡心思討好林府,不但直接往林府送東西,還重視曲線救國的戰略。到最後,連林夫人娘家的老太太都跑過來,誇陶家女孩子又溫順又孝敬長輩,林夫人定下這個媳婦真是福氣。因此林夫人漸漸也歡喜起陶小姐來。

從此隻等成婚了。

那一日風和日麗,萬事都沒有任何征兆。

家人忽然開始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林三少撞見了,輕閑提一個丫頭道:“進來。”丫頭就進房來。林三少問:“什麼事?”丫頭囁嚅半天,反問他知不知道:陶小姐的大哥靠林府力量在閩中謀了個官缺,陶小姐前幾天跟爹娘一起送他上任去,順便到那邊看看親戚。林三少一拍桌子:“廢話,我當然知道。說重點!”

“聽說那邊出了亂黨,跟官兵打起來,陶家人半路被困在城中,現在不知是死是活。”

林三少一跤跌倒,再沒有站起身。

那麼親切的一個人,到底還是不能留住嗎?

他再次茶米不進,躺在床上,隻是喃喃著,也不知道在叫誰的名字。

半夜,秋雨打簾,一個人靜靜的走了進來,全身水濕,臉頰蒼白,乃是靜奴。

林三少一骨碌爬起來,握住她的手:“你來了?你是妖精、還是鬼魂?你可以幫我嗎?”

靜奴看著他,沒有說話。

“請你幫我!”林三少叫道,“請你把她帶回來!我不能沒有她,你知道嗎?”

靜奴看了他片刻,點點頭,走了出去。

林三少沒有注意到,她足下不是水跡,而是血跡。

他也完全猜不到,這個小小身軀裏的靈魂,原來姓林,單名一個雲字。

那天她的魂兒再也待不穩在病軀裏,任人聲聲呼喚、任心中怎樣不甘,還是飄出來給勾魂使者一鏈帶走,卻幸而,半路逃開了。

逃到哪裏去呢?她也不知道,冥冥渺渺,到一處農舍畔,見個渾身墨黑的人在那裏哀嚎:“天啊?怎麼死了呢!這個女孩,是我不當心弄壞了她的五髒,可她命不該絕啊。明明拜托她撐一會,我去幫她想辦法,沒想到一個沒看住,她的魂靈太怕痛,竟然自己離開身體跑掉了!光留下一具屍體在這裏。師父要是知道我弄死了凡人,要怎麼罰我啊?我完蛋了!!”

林雲覺得好奇,駐足看他。他一眼瞥見:“你是哪兒來的鬼魂?”林雲害怕被送回勾魂使者那裏,閉著嘴巴不回答。墨黑的人喜道:“原來是孤魂野鬼。天生是啞巴?不能開口,這才保住一口生氣。好!我這裏有具屍體送你,要不要?”

林雲思忖:“這人傻了。我自己的身體病得不行,我才被它趕出來的。如今你這屍體既然五髒俱壞,我又怎麼留得住?”墨黑人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笑道:“我給你念個咒,不管這身體出了什麼事,自然都能保你呆得穩當。你願意進去吧?”就這樣把林雲推進女孩的身體裏,小聲道:“不過五髒都壞了,你呆得會有點痛,不要緊吧?”說著也不敢等林雲回答,就飄飄然離開,還自己欣慰咕囔:“這下師父不會發現了……”

林雲醒來,身邊沒人。沒人發現這個女孩子剛剛死了,又借他人靈魂活過來。她悄悄操縱身體出門去,找到林三少的船,成為靜奴,哪怕每時每刻都要忍受體內劇痛,也是微笑著,陪著他。

因為他懇求過他,不要斷氣。

她保著最後一口氣,一直沒有吐出去,這才能留在女孩身體裏,卻再不敢張開嘴巴——因為知道自己是怪物,也羞於開口,從此成為永遠的靜奴。

女孩生前的父親將她領回去,她仍然不遠千裏萬裏的趕過來,將足底磨穿,也沒有關係,因為感覺到他的心裏在呼喚她。

卻沒有想到,三少開得口來,是請求她救回另一個女子。

林三少等到了他未婚妻回來。

一個遍體傷痕、幾乎不成人形的人背著陶小姐回來,踏進門,放開手,陶小姐立刻撲到三少懷裏,述說她裹在亂民潮中怎樣害怕,一個像鬼魂一樣滿身泥汙的小孩子怎樣忽然出現在她麵前,什麼都不說,隻是背起她,跋山涉水趕回來,不管受什麼傷都不倒下,像一具僵屍。

這具殘破的身體站在門邊,凝視抱住陶小姐的林三少,輕輕笑一下,道:“我想我的事情完了?”

她為他保留的最後一口氣,就這樣吐出去。

林三少眼睜睜看著這身軀轟然倒地。這個無論如何都沒有背棄過他的人,一瞬間倒成地上的殘屍,骨穿肉爛。

再厲害的符咒,也留不住一縷了無生氣的靈魂。

三少掩住陶小姐的眼睛,怕嚇著了她。

他完全不知道,靜奴是怎麼回事,不知道她是怎麼達成了他的心願。

這上下,他大概也忘了好幾天前那個寧靜午後,他撞破靜奴用琴劍娃娃表演木偶劇的事。那兩個娃娃的台詞到底是什麼,他從來沒有想起來問。

——在那幕沒有人知道的靜默啞劇中,劍娃娃說:“姐姐,我好想你。我多麼愛你。你愛我嗎?”

琴娃娃說:“是的。不過,我想你這輩子都不用知道了。”

阿熒